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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嚴說禪之二
聖嚴法師著

東山水上行
  
  問:
  
  有人問雲門文偃禪師說:「如何是諸佛出身處?」禪師答:「東山水上行。」意思是東邊的山在水面行走。一般人一定會說江水是在山邊流動,雲門為什麼要顛倒過來說?而他用這句話去回答那個問題,又似乎風馬牛不相及。

  答:
  
  在雲門禪師之前,傅大士也說過「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這個經驗和東山水上行類似。就一般人而言,人在橋上走,水在橋下流;但從傅大士看來,是橋在流,水沒有流。其實有些人也有東山水上行的體會,《楞嚴經》中亦有「雲馳月運,船行岸移」的比喻:雲在飄移時,月亮好像在走;船在航行時,兩岸好像在移動。這類幻覺與雲門禪師所說的「東山水上行」是否是相同的意思呢?不一樣!東山水上行是比喻沒這樣的事,正如紅爐一點雪或寒灰中的火星,都無其事。但人往往把真的看成假的,把假的看成真的。從主觀立場出發,因為自己在動,所以外界在動;因為自己的心混亂,所以認為環境混亂。如果倒過來從真實面看,那就成了是非顛倒。是水在山邊流動,而不是山在水上走;是雲在月亮下面飄浮,而不是月亮在走;是船在航道向前行駛,而不是兩岸向後移動。也就是說,不要把幻境當成實境,幻境是不實在的,不是真的。如果我們聽到「東山水上行」這句話馬上就想到實無其事,心中就會非常開朗。比如你丟了一筆錢,難過得不得了,問我怎麼辦,我說:「那是紙,不是鈔票;那並不屬於你,是人家的。」就把你的注意力和執著的心扭轉方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困擾,是經過常識的判斷、觀點的衡量而產生的。如果更深入一層,或從相反方向去看,就不至於那麼痛苦或放不下。「東山水上行」這句話的目的是在解除修行人的執著,從夢想顛倒中清醒過來,使之心無罣礙、明心見性;這也就是指點迷津。

佛是塵法是塵
  
  問:
  
  禪師們常用否定、藐視、狂放或不相干的話將一般人心目中早已固定成形的觀念扭轉或打破。香巖義端禪師的這兩句話也是在叫人不要執著嗎?

  答:
  
  這種用語其實很多,臨濟禪師也常講「佛是魔」,把念佛學法視為下地獄的因。這跟一般常識是違背的,初學佛的人要皈依三寶,要信佛、學法、敬僧,而最後目標是成佛。可是《金剛經》中講過一個比喻:「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筏是船筏,是指佛法,就好比過河用的竹筏,到了對岸,一定要離開竹筏才能上岸。學佛也要捨舟登岸,擺下一切所賴以超脫生死的工具,亦即理論、觀念和方法,才能真正解脫。有人認為一切皆可放棄,唯獨真理不能放棄。但就禪法而言,不論是執著真理或非真理、迷真理或被真理所迷,都不得解脫。
  
  「塵」是土的意思,是能污染清淨心的東西。外在的一切現象與環境,不論是物質現象、精神現象、心理現象,凡是能用五官、頭腦去接觸、體驗、思考的,都能使我們清淨的智慧心蒙塵。所以禪修者講「佛來佛斬,魔來魔斬」,心中有魔,要用智慧劍一劈兩斷;心中對佛的形相、觀念及任何牽掛執著都要去除,才能寧靜,才是智慧。「法」是方法、觀念或是門徑、道路。如果我們被佛經中所說的道理方法所佔有,老是在用法,那就死在法裡邊,不能從法得自在。
  
  以世間來說,種種學問和技術是跳板或媒介,不要把這些當成不變的、永遠的真理,否則也是個麻煩,使人不得進步。對自己的所知所見不要固守不變,把它當塵看待吧!

 無事是貴人
  
  問:
  
  臨濟義玄禪師說:「無事是貴人。」我想他的意思並不是說養尊處優的人是貴人,而是心中無事、心無罣礙的人是貴人?

  答: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心中有長短、好壞、多寡、善惡之分的是忙人。他們牽掛太多、計較太多;已經做了的好事記得牢牢的,若是壞事則想盡辦法掩飾辯護,做多做少都要跟別人比較,有成就即得意,不得志則失意。這些人心中有事,叫作有事的人。有的眾生自怨自艾、自己整自己,明明是火坑,還要往下跳,一邊跳一邊喊救命,還一邊埋怨有火;忙著造業忙著受報,這也是有事的人。臨濟禪師說:「無事是貴人」,只要心中無事就天下太平,心中無事就不會有冤家敵人,沒有捨不掉放不下的人,也沒有特別親或特別怨恨的人,所以他不會傷害任何人,反而對任何人都有益處,因此他是貴人。有事的人是窮人,老是不滿足、老是在追求、老是在貪取。而沒有事的人心中經常很滿足、很自在;即使有錢也不會吝嗇驕傲,沒錢也不會自卑喪志,所以氣質高貴。與人相處或獨處時,都不會讓人有是非或讓自己捲進是非的漩渦;他是個貴人,也是個自由的人。如果經常斤斤計較自己的利害得失而不奉獻自己於他人,即使位高權重財多,也是個賤人。因此《六祖壇經》中說:「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心中沒有瞋恨貪愛,也就是沒有要排斥什麼,沒有要對付什麼,也沒有要追求、爭取什麼,所以可以把兩腳伸得長長地安心睡覺。這是心淨,而不是懶人,他們還是很努力地在接引眾生、教化眾生。

 若論佛法,一切現成
  
  問:
  
  羅漢桂琛禪師說:「若論佛法,一切現成」,這跟師父前面解釋過的趙州的柏樹、志勤的桃花,好像是同一個道理。而佛法既然是現成的,為什麼很多人都覺得佛法好深奧,在外面的人很難進去,在裡面的人鑽不出來呢?

  答:
  
  本來是無外無內的,也無所謂在裡邊的人或在外邊的人,問題在於迷和悟的差別。就如從未喝過水的人,你無論如何描述水的味道,他就是無法領會,而對於喝過水的人呢?你不需多費口舌,他自然知道水的滋味。過來人和門外漢就是不同。此處講的佛法是指菩提達摩從印度傳到中國的東西,又叫心法,也叫正法。這麼說來,在達摩未到中國之前,中國似乎沒有禪法,也不知道正法、佛法是什麼。然而,佛法並不是因為有人帶來才有,沒有人帶來就沒有。凡是有人的地方本來就有佛法,只是有的人發現了,有的人則一直不知道,沒有智慧的人,也就是自我中心非常強烈的人,其主觀意識蒙蔽了真實的世界,雖然真實的世界一直都在我們面前,但因為是用主觀的自我意識去觀察與衡量,所以把真實的世界扭曲了。即使真實的世界就在眼前,他還是不知道,還要去追求、追問真實的世界。因此,本來一切現成,只因多了一樣東西,所以佛法就不現前了。這多出來的東西,就是自我意識的主觀色彩。
  
  我們對一樁事一個人的看法和評斷,往往隨著自己的主觀意識和個人心情的好壞而改變,結果發現對同一個對象在不同的時空會產生不同的感受;這表示我們所見到的世界不是真實的。如果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對任何人事物都不加入主觀的自我意識,這就是現成的佛法,這就是智慧。所以,當你的情緒發生波動時,你已經離開佛法了!

步步踏著
  
  問:
  
  有位和尚問法眼文益禪師在一整天的生活中如何修行,禪師答:「步步踏著。」這句話很平實、很平凡,也很平淡,跟其他驚世駭俗的禪語比起來,幾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它對修行人也好,對普通人也好,應該是非常有用的。請師父為我們開示。

  答:
  
  這句話的確非常平實,可見禪宗並不是只說一些古怪的話。「步步踏著」實際上跟「一切現成」是類似的。有人認為修行一定要躲到山裡去,把兩條腿盤起來,把身體坐得直直的,把世事都擺下,才叫修行。其實從禪宗的角度來看,那只能叫作休息,不見得是修行。雖然盤腿打坐可以鍊心,但若坐在那兒打瞌睡或打妄想,那叫什麼修行?禪宗所講的修行是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時間都要很穩定、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走路時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腳下踩得很實在,同時也知道自己是在一步一步往前走,心無二念;這就是最好的修行。同樣地,吃飯時每一口都咬著,挖土時每一鋤都掘著,上課時每一句都聽著,與人談話時專注地對談、發問、解答,而不是天南地北問東答西;這也都是修行。所以,「步步踏著」這句話如果用於日常生活,可以節省很多時間,並能提高工作效率和品質,也會使人覺得你是非常真誠而實在的人。

本來面目
  
  問:
  
  本來面目,是不是指在任何對立生起來以前,在任何差別形成之前的那個東西?如果是的話,這個東西,也就是這個本來面目,跟六祖惠能大師另一句話「本來無一物」是否有關聯?或者說本來面目就是本來無一物?

  答:
  
  本來面目是不是本來無一物?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眾生從來沒有成過佛,一開始就跟煩惱在一起,所以本來面目是指沒有煩惱之前的我;或是斷除煩惱之後出現了純粹智慧的功能,這叫「還我本來面目」。因此,如果說沒有煩惱之前的我叫本來面目的話,它跟本來無一物可以說是相同的。但是斷除煩惱之後,所謂還我本來面目,就跟本來無一物稍微不同。還我本來面目之後,沒有「我」的執著,沒有煩惱,可是有智慧的功能和慈悲的表現。既然有智慧和慈悲,就不能說是無一物。所以究竟有沒有本來面目呢?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有人在用功時以「本來面目是誰」來參話頭,可是如果執著於有本來面目的話,大概永遠參不透。我們眼見的、耳聞的,身體所接觸到感覺到的,以及自己的存在和環境的存在,只要心中不把它當成是煩惱,那就是本來面目。所以本來面目並不稀奇,只是未開悟之前體會不到而已。不過,知道有個本來面目也很好,這好比父母或某個有錢人用我們的名字在銀行裡存了一大筆錢,雖然看不到,但知道有錢在那兒,心中會有安全感,這也不錯啊!

曹源一滴水
  
  問:
  
  有一天,一個和尚問法眼文益禪師:「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禪師回答:「是曹源一滴水。」和尚聽不懂,茫茫然地走了。「曹源一滴水」是什麼意思呢?而法眼禪師用別人的問題作為答案去回答他,又是什麼用意呢?

  答:
  
  曹源就是曹溪,是六祖惠能的發源處,所以曹源一滴水是指六祖傳下的法脈。禪宗非常重視傳承,傳承是什麼?就是以心印心。從釋迦牟尼佛傳給摩訶迦葉起,達摩祖師再將之傳到中國,一直到第三十三代六祖惠能,惠能再往下傳,後來分為五家七宗。這五家七宗的中國禪應該都是從曹溪,也就是惠能傳下來的。
  
  其實曹源一滴水並不代表什麼,一般人把它當成法源、法脈、法系、傳承,這又變成語言的遊戲。未喝到曹源的水之前,怎麼說明也是徒然,只需告訴你「是曹源一滴水」就夠了。曹源的水是什麼滋味,只有過來人知道,如果有人喝的是另一條溪流的水,明眼人一看一聽就知道是門外話。
  
  我們可以說「曹源一滴水」並不是真的水,而是修持的工夫和對禪悟境界的肯定。到現在為止,曹源一滴水依然很重要,但是不要以為真有什麼東西叫作一滴水,這是經驗的印證而不是知識的傳授。

野狐禪
  
  問:
  
  百丈懷海禪師說法時,常有一位老人去聽法,有一天百丈問老人是誰,老人說他以前也是修行人,曾有人問他:「大修行者也會落於因果嗎?」他答說:「不落因果。」結果竟因這句話而以野狐之身輪迴生死五百次。現在這位野狐化身的老人就請百丈為他說法,老人問百丈:「大修行者也會落於因果嗎?」百丈回答:「不昧因果。」老人聽了這句話就從畜生道解脫了。一字之差或一個觀念的錯誤,會讓人誤入歧途,難以翻身,實在可怕。請師父開示。

  答:
  
  我們常聽到有人談禪、有人教禪、有人引證禪境,但也聽到他們相互批評是野狐禪。只要我們真正瞭解野狐禪的公案,也許就清楚誰是野狐禪誰不是了。如果不用功,也沒有親自的、確實的體驗,卻走捷徑、抄近路、取便宜而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已經得到禪的悟境或禪的心要,都可能跟野狐禪分不了家。也就是說,如果不講究先付出才有收穫的因果,就是野狐禪。因果可以用兩種方式來說,一種是邪因得邪果,正因得正果。如果是邪因,因為因地不正,果地一定也會遭殃。比如說,要斷除我執才能真正悟入禪境,如果心有企圖,跟貪欲、名利或憤怒、怨恨、驕傲、嫉妒等心念相應而努力修行,雖然修的是禪法,但因因地不正,即使也講因果,亦是野狐禪。如果為求神通、為求感應、為求神祕經驗、為求現生的福利而修禪法,也是野狐禪。這些是邪因邪果的野狐禪。另一種因果的說法是無因而求果或是不相信有因果,這也是野狐禪。所謂無因而求果,是有人認為禪是頓悟的法門,最好不要修行戒定慧,也不要修六度法門,乃至人間的倫理道德也可以擱在一旁,希望用禪的觀念和方法頓悟成佛。這些人也許會有一些心理上的反應和精神上的體驗,卻也是野狐禪的一種。不相信有因果,就跟百丈所見到的那位老人一樣:自己還是凡夫,就否定有因果的現象和法則,即使再怎麼修行,還是落入畜生道而不得解脫。這在禪宗是如此,在一般人亦是如此。人應該走正道,不要投機取巧而走旁門偏道,否則即使獲得一時的僥倖,但落入魔境而不自知,苦頭在後,長久不能翻身。

北斗裡藏身
  
  問:
  
  有人問雲門文偃禪師:「如何在語言上說明法身呢?」禪師回答:「北斗裡藏身。」事實上北斗星裡能藏身嗎?雲門是不是用這句話來點明法身無處不在?

  答:
  
  佛的身體共有三種,即法身、報身、化身;成佛的人具備三種身。用智慧證實相,實相是無相的,法身即是無身。因此法身遍於一切處、一切時,但不能說任何一個時間的點,或任何一個空間的念就是法身或不是法身,法身沒有定相。報身又是什麼呢?報身是佛修行的功德所成的身體,是福德智慧莊嚴身;佛在由其願力所成就的佛國淨土中說法度眾生,用的就是報身,也就是已經超凡入聖的菩薩們所見到,所接觸的那個佛的身體。它可以是千丈身或萬丈身,不同福報的菩薩就看到不同的佛之報身。它不是人間父母所生的身體,而是一種功能所產生的現象身。至於化身就是凡夫所見的佛,是由凡夫的人間身所生的,跟人類的身體完全一樣,不過比一般人更健康、更莊嚴,讓人見到之後自然生起恭敬心;那也是福德相,是為度凡夫眾生的脫胎化身。釋迦牟尼佛的身體在印度出現,那就是佛的化身。當人成佛時,三種身體同時出現,也同時完成。當人修行禪法而開悟時,則親用慧眼見到佛的法身,也見到自己的法身。法身是什麼樣子呢?法身是無身,是無相而無不相;也就是說沒有一個現象是它,也沒有一個現象不是它;亦可說處處是佛、處處都不是佛。
  
  有人問雲門禪師,法身究竟是什麼?他回答:「北斗裡藏身。」在中國人的信仰中,南極仙翁掌管人的壽命,北斗金星掌管人的死亡。北斗裡藏身,等於是說他的身體在死神的手裡,也等於沒有這個東西。而既然沒有身體,北斗也好,南斗也好,它處處在也處處不在;即使說它在北斗,也沒什麼不對。雲門禪師用「北斗裡藏身」來回答法身,不是比喻,而是說明,是非常簡潔、明白、有力的一句話。

證龜成鱉
  
  問:
  
  有人問香林澄遠禪師:「如何是室內一盞燈?」香林禪師回答:「三人證龜成鱉。」香林禪師的意思是不是說,嘴巴講出來的跟實際的東西有差別,你還是自己去體驗吧!

  答:
  
  「室內一盞燈」這句話是從《楞嚴經》「千年暗室,一燈能破」而來的;這盞燈指的是慧燈,也就是智慧的燈,或是明心見性的悟境。千年暗室是萬古以來從未亮過的黑暗的房間,指的就是眾生的無始無明。暗室這個東西其實是不存在的,只因無明把眾生的智慧蒙蔽了,所以只見無明的黑暗,不見智慧的光明。有人問香林禪師千年暗室的這盞燈是什麼,這可能是外行人問的話,也可能是內行人用功用得很久,知道自己在暗室中,但怎麼也出不來,所以希望求得明師點他一下。香林禪師說:「如果我告訴你,難免有偏差,就好像證明烏龜為鱉。」鱉就是甲魚,跟烏龜雖頗相似,但並非同一種東西。如果你看到的是烏龜,而別人卻說那是甲魚,結果會使你誤把烏龜當甲魚。所以如果你未看過甲魚而想知道甲魚的樣子,我還是不說的好,你自己想辦法找到甲魚之後,自然會知道甲魚不是烏龜。
  
  禪宗重實際的經驗,不重理論的分析和說明,它要你直接去接觸它、體驗它,而不僅僅用頭腦去想用嘴巴去說。常有人批評只講禪、講經而不親自體驗修行的人是「說食數寶」──只用嘴巴描述食物而未真正吃到,手上數的是別人的寶貝而不是自己的。因此,禪宗的精神是什麼?就是實際的行動、實際的生活、實際的體驗。

久坐成勞
  
  問:
  
  有人問香林澄遠禪師:「如何是西來意?」香林禪師回答:「久坐成勞。」表面意思是打坐打得太久了,感到疲倦了。這句話答得很妙,可是說不出來其妙何在,請師父開示。

  答:
  
  禪師回話的時候,常以反問做回答,或以破執為回答,很少用解釋來回答,也可以說不用解釋、不用說明來回答。「久坐成勞」這句話是把問題擋回去,不一定要想像其中有很多意義,但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體會。本來,打坐坐久會開悟才對,如果工夫不得力,方法用不上,則會很疲倦。話說一般人修行時有兩大障礙,第一是精神好、體力充沛、腦海中雜念很多,叫妄想紛飛;第二種是用功用久了,身心都疲憊,此時出現的是昏沈、瞌睡的情況。這兩種情況比較起來,昏沈要比妄想更差,昏沈等於在睡覺,一點都無法用功。散亂時雖有妄念,還知道自己應該用功,偶爾有幾個念頭是用方法、在參禪。香林禪師這般回答,是把修行人最差的狀況說是祖師西來意。問話的人很可能是非常努力精進不懈怠的人,希望很快就發現祖師西來意而久久無法如願,所以香林禪師點他一下,不要執著用功用成那個樣子嘛!久坐成勞也許就是你所要找的東西。這個回答也許會使此人把用功的心態馬上轉過來,心態一轉可能就進入悟境。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從這個角度來談「久坐成勞」這句禪語應該也可以吧!

前三三後三三
  
  問:
  
  無著和尚跟弟子說了一個故事,他曾在五臺山拜見文殊菩薩,文殊菩薩問他從那裡來,他說從南方來,文殊菩薩又問他南方的佛法如何維護,他說末法時代無人守戒律,文殊菩薩再問他究竟有多少比丘,無著和尚說大約三百人到五百人之間,然後問文殊菩薩這裡的情況如何,文殊菩薩回答:「凡夫、聖人都有,龍蛇也混雜在一起。」無著和尚又問:「那有多少人呢?」文殊菩薩回答:「前三三,後三三。」請師父為我們說明這句話。

  答:
  
  「三三」兩個字在此處不能用數字來定義,這句話的意思是「差不多」,前面跟後面差不多,好的跟壞的差不多,南方的佛法和北方的佛法也差不多。無著和尚跟文殊菩薩的這段對話只是個故事,但它自有涵義。有人認為文殊菩薩是在北方的五臺山,因此千里迢迢不辭艱苦從南方到北方,希望能見到文殊菩薩,能夠得到正法。那知文殊菩薩卻告訴他,我們這裡跟你那裡一樣;也就是說佛法到處都一樣,你來此若心眼不開,一樣見不到佛法。
  
  釋迦牟尼佛時代,有兩個比丘在遠地出家之後,一心一意要到此方見釋迦牟尼佛。一路上看到所有的水中都有蟲,其中一位比丘為了不殺生,結果渴死了,另一位比丘想,未見到佛就死了,多可惜!因此他未守不殺生戒,喝了水維持了生命。他到了釋迦牟尼佛面前,佛告訴他:「跟你同樣要見佛的比丘早已見過我了,你現在才到啊?」佛又說:「如果你在千里之外能實踐我的法、守我的戒,等於就是見到我了。如果不實踐我的法、不持我的戒,你雖然看到我,等於沒看到一樣。」因此,文殊菩薩所說的「前三三,後三三」,對於那些到處追隨名師,到處去問佛法的人是當頭棒喝。若能真正瞭解佛法,一句兩句一直用下去,也就可以了。如果懂得很多、跑了很遠、見了很多善知識,可是沒有實踐佛法,也等於沒有出門、沒有修行。不過這句話是對那些專門跑碼頭的人講的,至於需要參訪善知識的人,該參訪還是要參訪。

學者恆沙無一悟
  
  問:
  
  洞山良价禪師在圓寂之前作了「學者恆沙無一悟,過在尋他舌頭路,欲得忘形泯踪跡,努力殷勤虛空步。」這首偈,諄諄告誡學禪的人不要在口舌和書本上用功,如果要徹底解脫,就要像虛空一樣。可是洞山禪師自己還是說了不少話要後人聽取啊?

  答:
  
  對禪修者而言,過來人的話是最真切的,特別是涅槃前的談話,真是老婆心切。歷來禪悟者留下很多經驗談,叫人不要從文字、語言、知識、思辨去用工夫,但他們留下的話卻又讓後來人看到更多文字,讀到更多書,講更多話。但我們必須瞭解,如果沒有文字、語言或經典、語錄來指點我們,告訴我們有關禪修、禪悟的消息,那就變成盲修瞎煉。可見,人類若真想得到大智慧,還是需要語言文字的思辨,作為方向指導。一旦得到方向指導後,就要告訴自己和他人,不要死在句下,也就是不要執著於佛和祖師的經教,那跟自己的悟境體證沒有相關,只不過是在觀念上得到一些知識,對實際經驗並無幫助。實際上禪師們不一定否定語言文字,而是叫我們不要被語言文字所轉。洞山禪師這首辭世偈是說,像恆河的沙那麼多的修行人沒有開悟,原因在於他們只是尋章摘句,行文求義,從文章之中找真理,那就變成思辨和想像,而不是經驗。如果希望把頭腦中的種種形跡,也就是觀念和影像全都除掉,必須有什麼就丟什麼,把頭腦放空,空到像虛空一樣。後來曹洞宗的修行方法,就是先把所有雜念去除,然後把正念也放下,心中萬里無雲;不但沒有雲,連星星、月亮也沒有,那就是無盡虛空。這是開始用功,不一定是悟境;腦中雖然什麼也沒有,但也不是一片茫然,而是空靈寧靜,清楚分明。現代人如果每天挪一些時間用用這個工夫,不論站著、坐著、躺著,把一切都放下,只留下空靈寧靜,實在是一大享受。試試看,雖然不一定完全成功,也蠻舒服的。

寒殺闍梨熱殺闍梨
  
  問:
  
  有位和尚問洞山良价禪師:「寒暑來的時候,要躲到那裡去?」禪師回答:「你何不躲到沒有寒暑的地方去呢?」那和尚又問:「那裡是沒有寒暑的地方?」禪師答道:「就是冷起來冷死你這個和尚,熱起來熱死你這個和尚的地方。」洞山禪師為什麼要如此回答?

  答:
  
  很多人都希望逃避麻煩和推卸責任,希望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洞天福地,不要有嚴寒,也不要有酷暑;不需負擔任何責任,也不需面對問題的考驗。其實我們從出生以後就不斷面對種種責任和種種考驗,而寒與熱也是世界上很平常的現象。自然的環境、社會的環境和我們自己身心的反應都有種種苦惱。所以和尚問起什麼地方可以躲開寒暑?什麼又是那沒有寒暑的地方?洞山禪師說熱把你熱死,冷把你冷死的地方是最好的地方,因為把你冷死、熱死,你已經死掉了,還會怕熱怕冷嗎?也就是說當這個好逸惡勞的「我」,貪生怕死的「我」還在的話,你總是逃不掉的。你有樂的時候一定有苦跟著你,有生的時候一定有死伴著你。所以,只要把你的「我」去除了,就是最好的避寒避暑的地方和方法。到這個時候,寒沒有什麼可怕。熱也沒什麼可怕。無法逃避的事一定要發生時,就讓它發生吧!接受它就等於把問題解決了;如果逃避它,問題永遠解決不了。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問: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百丈懷海禪師的家風,它看起來很淺顯,如果一天不工作,就一天不吃飯。我們大多數人也是天天工作,不過是擔心如果不工作就沒得飯吃,好像被動的成分居多,跟這句話原來的境界相差很遠。請師父為我們開示。

  答:
  
  普通人是以果為因,百丈是以因為果,在觀念上並不相同。百丈並非沒飯吃,但他說,如果我不工作就不應該吃,如果我要吃就一定要工作。這也就是說,要付出才能獲得,若不付出就沒有資格獲得。這是正確的因果觀念。有時,付出也不一定有回收,何況根本不付出,那有回收?昨天付出是昨天的事,如果今天尚未付出,今天就得付出,要一天一天地算。一般人則是為了等一下有飯吃才工作,或是明年可能沒錢所以今年要工作,或者老年可能貧苦無依所以現在要儲蓄,這都是被動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種從每一天來著眼的精神,從古到今一直影響著佛教積極付出的精神。在釋迦牟尼佛時代,有一位農夫看到釋迦牟尼佛托鉢乞食,農夫就問:「喬答摩,我們工作種田,所以有飯吃;你不工作種田,怎麼也要吃?」佛陀回答:「對!你是在耕田,我也在耕田。你耕的是土地,我耕的是心田,我在眾生的心田播撒善根的種子,讓它長出豐富的善根福德來,所以我也在耕作。」農夫說:「既然如此,你也該有得吃。」中國社會沒有乞食的風俗,出家人在山中自耕自食,所以百丈清規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大家一律要到山坡上耕作,稱為「普請」,上自大和尚下至小沙彌,無一可免。百丈年紀很老了,弟子體恤他,把百丈平日用的農具藏起來,使百丈無法下田工作。當天中午大家都在用餐,百丈卻不肯吃,弟子問他為什麼,他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直到現在,出家人仍然非常重視集體的勞動,工作的時間甚至不比在家人少。在家人還在昏睡美夢中,出家人已經起床了。晚上在家人應酬聊天娛樂,出家人拜佛打坐聽經。假日期間在家人去休閒,出家人則全力投入修行。這就是中國出家僧侶的美德,其養成就是從百丈懷海禪師開始的。「農禪寺」的名字即是先師東初老人根據百丈以務農為禪修的生活而取的,他也希望我們有這樣的家風。

覓心了不可得
  
  問:
  
  二祖慧可禪師對菩提達摩說:「我的心不安寧,請幫我安心。」達摩說:「把心拿來,我替你安。」慧可沈默了好久,說:「覓心了不可得,找也找不到。」達摩說:「好了!我已經把你的心安好了。」意思是不是說,連心都不存在,還有什麼安寧、不安寧的問題呢?一般人最常感受到種種心境的出現,比如心痛、心焦、心急、心慌、心悸等等,如果跟他說「你的心其實是不存在的」,大概很少人會接受吧!

  答:
  
  一般人的煩惱心不斷在波動,豈會承認無心呢?當然,也有人說:「我沒想到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會使你傷心,我是無心的,你不要在意。」這種無心是搪塞、推諉吧!是為自己辯護,把責任推得光光的。人除非睡熟了或失去知覺,否則是不會無心的;粗心也是有心。「覓心了不可得」是相當不易的工夫,只要看過禪宗公案歷史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慧可去見達摩之前已經修行很久,只因心不安所以去問達摩祖師。達摩給他的是禪師的反應,禪師往往不給弟子正面的解答,而是把問題轉過來還給他,要他自己找答案。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回應。如果順著人的心給它說明解釋分析,心會越來越亂,想得越來越多,離開智慧越來越遠。因此達摩要慧可把心找來,實際上沒有心這個東西,那只是一個個念頭的起伏。前念滅,後念起;後念起,前念滅,念頭不斷起滅。如果很認真地找自己的心,在尋找的當下,霎時扣住煩惱起伏波動的心,這個心竟然不見了,剩下的是平靜的、安定的,甚至沒有念頭的一種經驗。這不能稱為是心或念,而是一種體驗。人的心沒有頭、沒有尾,也沒有痕跡,無處可覓,有的只是雜念而已,是一團煩惱心、分別心、執著心、自我中心的組合。如果發現這個事實,實際上就是開悟了。
  
  如果你試著找自己的心,一定越找越多,邊找邊想,念頭紛飛。當你不再想時,這也是念頭,因為你在想自己的心並沒有在動,這當然是念頭。為什麼慧可做得到呢?因為他已經修行很久,遇到達摩一句話打回來,把他的妄想、分別、煩惱、執著的念頭打得粉碎,終於發現心了不可得;無心可安,才叫安心。

兔角不用無,牛角不用有
  
  問:
  
  有和尚問曹山本寂禪師說:「即心即佛的道理我就不問了,但什麼是非心非佛的道理呢?」曹山禪師說:「兔角不用無,牛角不用有。」兔子本來就沒有角,而牛角是天經地義地存在,曹山禪師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答:
  
  即心即佛也好,非心非佛也好,兩句話都沒有錯。但從實際體驗來說,講出這兩句話已經離開心佛的事實,只是文字、口舌、思辨、觀念,既不是心也不是佛。許多人認為即心即佛是對的,眾生是諸佛心中的眾生,諸佛是眾生心中的諸佛,因此在經典中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但若牢牢執著眾生心就是佛的心,佛的心就是眾生的心,這也是錯的,因為佛畢竟不是眾生。這二者的差別何在?站在開悟者的立場,即心即佛是對的;站在未開悟者的立場,即心即佛是錯的。因此講非心非佛是為了破除眾生的執著!沒有這個執著才能放下對於佛境、佛性的執著,才有希望真正開悟。所以講非心非佛也是對的,可是講這個對眾生卻有問題──既然不是心也不是佛,那究竟是什麼?既然沒有心也沒有佛,修行又是為了什麼?釋迦牟尼佛度眾生更是為了什麼?所以這句話要看你怎麼用,用得恰當就是對的,用得不當就是錯的。因此曹山禪師用「兔角不用無,牛角不用有」來比喻,化解了這個問題。在一般的常識中,牛有角,兔沒有角,但你不要在常識中兜圈子,要把常識的觀念擺下來。如果有人告訴你兔角不一定沒有,牛角不一定有,這就把常識世界的心態一下子扭轉過來,不再鑽牛角尖了。他針對一般人以常識作判斷,以咬文嚼字做工夫而加以破除,用兩句違背常情常理的話把思辨的問題解決了。有禪師說生薑是長在樹上的,皂角(豆科植物)是長在地上的,他倒過來講,為的是什麼?是打斷你常識的思惟和執著,叫你親自去體驗,不要老在文字上兜圈子。

大機大用
  
  問:
  
  溈山靈佑禪師曾對弟子們說:「如許多人,只得大機,不得大用。」只懂得禪的奧妙卻不會活用,毋寧是件憾事,如何從大機進入大用呢?

  答:
  
  大機大用是大善知識。有些人由於慧根和福德因緣的關係,能有很深的悟境,很厚的工夫,是非常偉大的開悟者。但囿於環境的因素,或是他本身在表達技巧、技術和知識方面之不足,卻不能有大用,只能自己受用,無法與他人分享。所謂大用現前就能以福德智慧隨機應化,廣結善緣,到處法緣殊勝。有些大禪師的座下開悟者不乏其人,但對當時和後代有影響的,只有少數幾個。有些即使已經開悟,但無因緣讓他們廣度眾生,比如辯才不夠、親和力不夠、一般常識不夠、對世間法不熟、對佛經也不能靈活運用;只知道自己內心非常明朗踏實,觀念非常正確。這好比茶壺裡煮餃子,倒不出來,也就是大機不能大用。社會上有些人也是大機不能大用,有的自認福德不足,過去沒有好好結人緣,所以因緣不成熟;有的憤世嫉俗,覺得自己懷才不遇,被世人遺忘;有的則認為社會不公平,自己遭排擠,小人當道,好人不出頭。我們該知道:大機大用不能強求以得,有大機不一定能有大用。其實有大機也很好,儒家說「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善天下」,能夠獨善其身也算大機,若能兼善天下就是大用。盡力而為非常重要,但盡力之後仍然不能產生大用的話,那就是因緣不具足,不必強求。

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問:
  
  有位出家人對曹山本寂禪師說:「我全身都是病,請師父幫我醫治。」曹山說:「不醫。」和尚問他為什麼,曹山說:「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曹山為何用這種方法?它會產生什麼效果呢?

  答:
  
  普通人都求生而怕死;也有一些人認為生不如死,因為活得太沒意思,所以想死。這種觀念都是錯的,非死不可時,求生無用;未死時求死,豈有此理。
  
  若有因果觀念,知道生死有一定的時間,要改變它的話,只有少數人能夠做到,例如佛、羅漢與大修行人可以留壽,本來在某個時間應該死,但可以在人間多留幾個月或幾年,又如大惡之人本不該死,卻可能橫死或早死,譬如糟蹋身體而死、違法亂紀而死、被謀殺而死、或因天罰而死。除了這些例外,一般人的生與死都是確定的,求生或求死都是多餘的。
  
  這位出家人要曹山禪師治他的病,該病其實是心病,也就是煩惱。但是心病不是任何人能醫的,即使醫了也只是表面,不能徹底。所以,有煩惱的人向心理醫生求助也很難將之根除,必須經常找他談話,也許要找一輩子,也許心理醫生自己也害起病來。心病要無所求,也無所捨才能醫治。
  
  站在禪宗的立場,凡有執著、有我、有所求、有所避,皆是病;求醫治病也是病,因為那是自我的執著。若不求生也不求死,這就是平常心、無我無私的心,此即解脫。若真要治病,解脫是最好的方法了。曹山說:「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實在是沒有「生」這個東西,也沒有「死」這回事,只要擺下生與死的問題,你就沒病了,就可以解脫生死。
  
  這兩句話非常有意思,大概只有禪修或禪悟的人才能體會,不過一般人也可以學習,不要貪生怕死。貪生不一定能長壽,怕死也不一定有用,不貪生怕死則可能活得舒服一點,也會長壽一點吧!

凡聖兩忘
  
  問:
  
  仰山慧寂禪師有位傑出的弟子光涌,有一天仰山問他:「你看師父像驢子嗎?」光涌說:「看師父也不像個佛。」仰山再問:「不像佛的話,像個什麼呢?」光涌說:「如果像個什麼,那跟驢子有什麼差別?」仰山大為讚歎:「凡聖兩忘,情盡體露。」是否光涌已擺下對立俗情,明心見性呢?

  答:
  
  對呀!像驢子也好,像人也好,像佛也好,都是執著。一般人執著於希望自己偉大或覺得自己偉大,因此熱衷於追求名望、財富和地位。但從佛法的立場看,名利都是虛妄的、暫時的,都是不可靠的;內在心的寧靜、清淨、安定才是最好、最實在。
  
  如果時時計較於希望成為聖人或覺得自己已是聖人,把別人視為凡夫,這種心態有待商榷。希賢希聖是世間的學問和觀念,但從禪的角度而言,這雖好,但不夠好。好處是能使人上進,但若把凡聖當成截然不同的兩個形態,就變成形式化、偶像化,不易被大眾共同體會和學習;即使學習也易流於虛矯、模仿,學習不成則會消極、灰心。應把凡聖的問題丟掉,自己與眾生平等,自己與佛平等,如此才能成聖、成賢、成佛、成菩薩,否則永遠在凡夫階段。
  
  自認是聖人的人依然是凡夫,因為他有對立的觀念存在。他可能知識高、反應快、自信強,但那也不一定是真的自信,他也許威赫一時、一呼百應而洋洋得意,其實他可能是個侏儒,一旦失勢則如病貓,見了什麼都怕。唯有把凡夫和聖人的界限和執著放下,和光同塵,春風沐雨,才是禪的境界,才是自然的、平常的,不是凸顯的、造作的。
  
  仰山和光涌放下凡聖的兩截,站在平等的立場,像什麼都可以。
  
  一般人對禪語無法理解,其實很容易明白。心外是有差別的,差別現象是外在的事實,但心中不要有差別心。少一點差別心的執著,對自己可以少一些煩惱,對外界可以少一些傷害。

 放下著
  
  問:
  
  嚴陽尊者問趙州從諗禪師:「一物不將來時如何?」也就是修行到心中無一物的時候該怎麼辦。趙州說:「放下著。」尊者又問:「已經無一物了,還放下什麼呢?」趙州答:「你放不下的話,那就擔起來吧!」尊者當下大悟。這個故事是不是說,即使心中無一物,如果抱著這個境界不放,也還是有一物,不得解脫?

  答:
  
  非常正確,很多人說:「放下了!放下了!」真的放下了嗎?「放下」是不容易的事;放得下也有層次,看你怎麼放。有人叫人放下,自己放不下,這是最下的層次。有人根本沒擔起來,有什麼好放下?不過他看不慣,充滿憤怒、猜忌與怨恨,這也是放不下。有人名利、權勢、地位都有,應該沒什麼放不下,但心中卻有煩惱的情緒放不下。提得起的人不一定放得下,放不下的人根本就提不起。
  
  有人資質平凡,庸庸碌碌過一輩子;有人很聰明、有學問、也很能幹,結果也庸庸碌碌過一生。因為他放不下自己,心中梗著非常大、非常粗、非常重的「我」,執著自己的想法、作法、人格等等,提不起自己和他人的義務與責任,結果人人不敢用他,甚至不敢跟他做朋友。
  
  這則公案所講的「放下」,應該是另一個層次,那就是自認已經放下,到處告訴別人他已放下,也在叫人放下。這種人是正在修行而且已經修行很久的人,身無長物,什麼也不需要。出家人可能夏天只有一件葛衣,冬天只有一件蘆花襖,其他什麼也沒有。但若認為這種情況就是放下,那就錯了,因為他還有「放下」的念頭,所以未放下。
  
  真正的放下是既不認為自己已放下,也不以為自己放不下;應該擔起的責任和義務照樣去做,應該接受的權利若能以之造福人群,也可以接受。
  
  有人問我要不要錢?我說要;有人問我能否放得下錢?我說能。因為我要了錢,不是拿來享受而是去利益社會、弘揚佛法,我在幫他用錢而已。
  
  放下的意思並不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要,而是心中沒想到:「這是我的,那不是我的;這是我不要的,那是我非要不可的。」即使是成佛的念頭也要放下,這才叫放下。禪宗說修行要修到一絲不掛,好的壞的念頭、種種執著都放下,這不容易做到,但不妨揣摩著試一試。

迷己逐物
  
  問:
  
  「迷己逐物」的意思一般人大概都懂,但也許只是膚淺的瞭解。請師父從禪的角度來闡釋這句話。

  答:
  
  這是鏡清禪師的話,意思是迷失了自己而隨外境動搖,沒有方向原則、立足點,只要環境有些風潮,就跟著去了。這也叫隨波逐流或牆頭草。
  
  逐物的「物」是物質,包括人的、事的以及物品的現象和動態。有的人受誘惑而喪失自己,有的人不知道如何安頓、安定自己,專門向外追求。有的追求女人,以女人作為安慰,但玩過之後仍無法心滿意足,又去找別的女人。有的心煩意亂,去找歡樂;歡場中除女人之外就是酒,紙醉金迷酒足飯飽,第二天照樣煩惱,再去喝酒。凡迷失在物質中的人,越陷越深,越覺得空虛而沒有安全,所以拚命地追逐。
  
  迷失在酒色之中的是下下等人,另一種人則迷失在名利權勢之中。他們大概覺得玩女人沒有品也不夠水準,老是酗酒變成酒徒也不為社會所認可,所以追求名、利、權、勢,這些也是物質現象。如果人就是為了這些東西而追、追、追,那就失去了自己。
  
  有些人在年輕時曾有一些抱負,想為人類社會造福,然而一旦捲入名利的漩渦,馬上迷失自己。別人害人,他也去害人,否則無法擠上那種人人覬覦的職位;對於財利也必須不擇手段耍盡心機,否則無法獲得。
  
  大環境就像個大染缸,跳進去之後就不易保持乾淨。出家人雖不致被酒色名利所迷,但當別人讚歎他,他便心花怒放;別人送他供養品,他便心生歡喜,這就是失去自己。
  
  所以,不論環境給你什麼,只要心中有所動搖,產生情緒反應,就是迷己逐物。在日常生活中,夫妻吵架、兄弟爭執、聚眾滋事、議事動怒等等,應該也是迷己逐物吧!

我狂已醒,君狂正發
  
  問:
  
  牛頭智巖禪師出家前曾是立下不少戰功的將軍,出家之後進入深山修行,他的兩位昔日的同袍去看他,一路高山榛莽,野獸出入。找到牛頭禪師時,只見他在一座非常簡陋的茅舍中打坐。這兩人滿懷疑惑,問牛頭說:「將軍,你瘋了嗎?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過這種日子?」牛頭答:「我狂已醒,君狂正發。」必須是大徹大悟的人,才說得出這句話吧!

  答:
  
  的確如此。許多人認為修行人是瘋狂的,省吃儉用把錢送給別人花也是瘋狂的,將自己的高位讓給別人更是瘋狂的行為。一般人都認為:要滿足私欲而爭名逐利、尋歡作樂是正常事,因為,人不追求這些,豈不枉活一生?
  
  但是牛頭智巖禪師或所有的禪師都會這麼說:「修行的人、入山的人、把一切放下的人,才是清醒的人;還在追求的人則正在發狂。然而正在瘋狂的人大概不會承認自己瘋狂。」
  
  我看過很多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已經快倒下去了,還嚷著說:「我那有醉?再來一杯!」別人看他很可憐,已經醉成這樣,還高喊沒醉,還要繼續喝。
  
  我們都知道地球本身在轉動,有自轉也有公轉,當年哥白尼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基督教教會卻不准他公布,說他瘋了。哥白尼是不是瘋了呢?其實,是瘋了很久的人,不知道自己瘋了,社會上有很多人就是如此。
  
  《楞嚴經》裡描述這麼一段故事說:有一個人清晨醒來,發現自己的頭不見了,就到處尋找,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我的頭?有誰看到我的頭?」別人告訴他:「你的頭好端端地在你脖子上。」他總是不相信,當他走到河邊猛然一看:「咦!我的頭果然還在。」
  
  人就是如此認為追求物欲是正常的,但越追求越累,到死還放不下,還認為這樣才有意思。那又何苦?一切都為自己追,追到最後仍是一場空。
  
  如果不為自己追求,把物欲看淡、拋開,奉獻自己,服務他人,為眾生解決苦難,為社會大眾謀福利,到最後還有什麼放不下?捨不得?因此,有修行的人是放下自我和物欲的追求,擔起修道弘法的責任和義務,所以,他沒有狂。
  
  不過,「我狂已醒,君狂正發」是針對面前正在發狂的人講的;在一般情況下,牛頭禪師不會說自己清醒而別人發狂,否則變成孤芳自賞、自我清高,又是一種執著。他是看場合、對象才這麼說的。

無功德
  
  問:
  
  南朝梁武帝問菩提達摩說:「我建寺齋僧,有什麼功德?」達摩劈口就答:「無功德。」潑了梁武帝一頭冷水,可能有不少佛教徒覺得這盆冷水也潑到自己身上。這個問題請師父開示。

  答:
  
  就佛教徒以及民間的道德標準而言,功德的觀念相當重要。某些團體提倡功德、講求功德,使人感覺對他人、對社會、對佛教布施行善就有功德,所以願意去做。如果一開始就跟他說不論做什麼都沒有功德,誰肯做好事?誰肯做慈善救濟的事業?
  
  功德的意思是「善得善報」,等於投資的觀念和行為。自己省吃儉用,多餘的錢存進銀行,或者投資在信用可靠的公司或機構,本錢利息都是自己的。一般做「功德」,大概都是這種心理。雖不是把錢真的放在世間有組織的財團,然而,做好事天知道、地也知道,自然會有好結果;萬一自己得不到,兒孫也會得到。中國人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惡之家,必有餘殃。」這也是功德的觀念之一。
  
  所以,「無功德」這句話對一般佛教徒而言,陳義過高,難以接受。但是菩提達摩是為了提醒梁武帝,齋僧、布施、起塔、建廟,當然是功德,不過不要執著功德,才是最大的功德。他希望能提昇梁武帝的境界,不要為了做功德,才做弘法利生的事業;也不要做了弘法利生的事之後,認為那是功德,這樣才能超越自我,才能得解脫。
  
  有些人認為行善就是行善,該做就做,不求回饋,這種態度就不是為了求功德。達摩若跟這種人談話,大概就很投契了。
  
  無功德是否真的無功德?不是的。這好比一直存錢,沒想到要提出來;一直投資,沒想到要撤資、抽紅。這就成了無量功德,功德更大。
  
  如果斤斤計較功德,天天計算自己存了多少錢,時時想著什麼時候要提出來,這樣一來功德大概很小,到最後可能根本沒有功德,因為已經得到回饋,享受完了。
  
  「無功德」這句話實際上是一語雙關:自認有功德的人其實功德很小;不計較功德、不求回饋,這樣的功德才是最大的功德。

隨處作主,立處皆真
  
  問:
  
  臨濟義玄禪師說過「隨處作主,立處皆真」這句話,是不是說隨時隨地都不要迷失自己、被外界牽引?

  答:
  
  隨處作主很難。在任何時間、地方都不受到人、事、物的影響而隨波逐流、搖擺動盪,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穩穩當當的人,才能隨處作主。
  
  置身於花天酒地的場合能否作主?置身於千軍萬馬的戰場能否作主?置身於臭氣沖天的穢地能否作主?置身於世外桃源的仙境能否作主?大多數人必須在沒有任何環境的誘惑、干擾、刺激、衝突的情況下才會覺得很自在、很愉快、能肯定自己,一旦遇到境界現前,比如讓你大瞋、大怒、大貪的現象發生,還能心不動,不會六神無主,這才是作得了主。
  
  據說中國以前有位柳下惠,有美女坐懷而不亂,他究竟是行為不亂或心不亂?行為不亂也許有人可以做到。他可能很有教養或者考慮到後果。但是心會不會亂呢?可能會矛盾一下,於是心已動,心弦早已振盪了。第二個念頭是「要不要拒絕?」第三個念頭是「拒絕」,因為怕惹麻煩,怕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別人。
  
  真正作得了主的是「身心皆作主」,身不亂,心也不亂,不受任何誘惑、刺激或逆境而亂。
  
  比如身處沙場,要嘛就奮戰,要不就陣亡,一旦決定好了,心就不亂。可是一般人臨死總會恐懼害怕,所以「隨處作主」不容易。當想死或不想死的念頭很難把握時,心還是動的。
  
  若能隨處作主,處處都是真的。「真」是沒有你我、是非、利害、得失,也就是超越常情、凡情,凡情就是執著、放不下。到了「立處皆真」的時候,本來面目就出現了。
  
  如果身心作不了主,受環境影響,結果反映出來的都是環境。環境的幻影在你心中晃動,你也跟著動;你不但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真正的面目。

勢不可使盡
  
  問:
  
  宋朝佛果禪師在太平寺當住持時,他的師父法演禪師送給他四個戒句,稱為「法演四戒」。第一句是「勢不可使盡」,是不是說凡事應留餘地?可是一般人卻喜歡乘勝追擊。法演禪師這麼說是什麼用意呢?

  答:
  
  「勢」即「勢力」。我小時候學過太極拳、少林拳,老師教我們出手、出拳、出招要蓄勢而發,發招之後不要把力用盡、把勢使完,否則沒有後退餘地。手肘尤其不能打直,否則破綻被人看到,非敗不可。因此要守勢,出招時要留下兩三分,隨時可收招,又可出新招,這才靈活。
  
  常聽人說「竭澤而漁」,把池塘的水全部弄盡,把魚全部撈光,以後再也沒有魚了。又比如暴發戶,一下子有很多錢,拚命花用,一下子又變成窮光蛋。如果你有十元,最多用掉六塊錢,不要花得更多。為什麼?為了準備、儲備、後備。所以,勢不能隨便用。
  
  社會上常有運用權勢壓人的情況,這會產生兩種問題。第一,用權勢會樹敵,而且永遠是敵人。第二,勢力不可靠,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旦那個勢力消失了,後果堪虞。所以,勢最好不用,但蓄勢很重要。形勢、姿勢也都是勢,如果沒有形勢、姿勢,就根本沒有立場。
  
  佛教修行是修身養性、鍊心、向內觀照,都不是顯露勢力,炫耀勢力。
  
  「勢不可使盡」告訴我們要蓄勢,但勢最好不用;非用不可時也不要用盡。這是一句平常話,並沒有高超的禪的觀念,不是講大悟徹底的境界。但它不僅對出家人有用,也在教平常人怎麼做,是人人皆可學習的。

福不可享盡
  
  問:
  
  法演四戒第二句話「福不可享盡」,叫人要知足,可是一般人往往認為有福就要盡量享受。請師父開示。

  答:
  
  有福不享不是傻瓜嗎?很多人希望享福,實際上享福的人卻是沒有福的人。我們現在提倡心靈環保、禮儀環保、生活環保,環保的原則就是佛教徒的生活原則,也就是簡單、樸素、整齊、清潔、衞生、健康。
  
  所謂享福是享什麼福?一般是指物質的福。有人討兩個老婆,用他人來服侍自己,叫作享齊人之福。不少有錢人在城裡有房子、城外有房子,乃至世界各地都有房子。這些房子要人照顧,需錢維護,但他一年當中,可能住不到一兩個月。
  
  作家林清玄有一次告訴我,他有一個背包用了二十年,有些太太一年買二十個皮包還嫌不夠,這就是物質的浪費,即使把皮包拿去義賣也是錯的,因為你刺激別人生產多餘的東西。
  
  人間有五欲的福,句括男女、衣食、娛樂等等,這個福很難界定有多大、有多少。
  
  有人認為金錢來得容易,要用就痛快地用。其實,花錢如流水,揮金如土,是真正沒有福報的人;明明是錢嘛!卻當水當土用,這是損福。有福不僅不可享盡,而且最好不要享,要培福、種福才對。
  
  我們從生到死,真正憑自己的智慧、知識、體能、技能而培的福並不多,但從環境中得到的各種恩惠卻多不勝數。付出的少,而得到的多,也就是享福的機會多而培福的機會少;即使想幫別人忙,也不一定做得恰當。有錢的人再給他錢等於沒給,不算做好事;所給予的必須是別人真正迫切需要的東西,才是修福。比如他人遇急難,你協助他度過難關;或者社會混亂,你奔走呼籲,用種種方式喚醒大眾。不過,即使如此,自己依然得到的多,付出的少,所以人不可不惜福,福報不可享盡,務必珍惜。
  
  當前的我們,浪費太多自然資源,多浪費物質就多製造垃圾,也破壞自然環境,對地球、對子孫的影響很大。等我們以後投生、轉生回來,屆時地球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生活困難,活得不長,死也死得很痛苦。
  
  法演禪師當時講的話,不僅在目前有用,永永遠遠都有用。

規矩不可行盡
  
  問:
  
  法演四戒第三句「規矩不可行盡」,是不是叫人不要拘泥於規則?那又該如何拿揑呢?

  答:
  
  規矩、規則、法律、規約是不能沒有的,否則就成了沒有秩序、沒有軌則的社會,也等於沒有倫理,上下老幼尊卑皆無準則。好比鬧區的路口沒有紅綠燈,每一方的來車都搶著通過,結果誰也動不了,一定要走的話就會出事。所以,交通有交通規則,軍中有軍法,民間有民法、刑法,寺院有清規,佛教徒有戒律,童子軍有守則等等。
  
  任何一個組織體一定有章程和共同遵守的規約,否則不成其為人間。即使動物界也有牠們的規則,螞蟻、蜜蜂的社會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規則、規矩必須要有。然而,如果拘泥於規則,一成不變、斤斤計較、咬文嚼字行規矩,往往會出問題。
  
  規則、規矩是給通盤的、整體的約束或要求;不過,人有老幼、強弱、智愚、健康疾病、業障輕重、善根深淺之分,在家庭、團體、社區、國家之中,總有一些無法接受規矩的人。這些人是特殊的個案,比如特殊兒童教育有啟智班,特殊成人教育有看守所,吸毒者有戒護所等等。所以,大原則當然要執行,但是執法、通情、達理這三項必須周延。如果法不通情,過於冷酷,人在其中成為物而不是人,大家可能不願參與這個團體。有些特殊的處理法可能不合規矩但合理,對當事人、對環境都有好處,也不會傷害其他人,甚至有益於他人。執法者不要拿著規矩量人,而要衡量把這種規矩用於對方是否合適。
  
  「規矩不可行盡」是用於寺院中的,但是社會上也可以用。寺院的清規很嚴,出家人犯了規矩,原則上當然要加以處理,但不是對甲這麼處理,對乙也非如此處理不可,要依該事發生的情況以及該人本身的背景而定。規矩不應也不可一成不變。

好話不可說盡
  
  問:
  
  法演四戒第四句「好話不可說盡」,好話說盡了會有什麼反效果嗎?會讓人覺得你巧言令色,不夠真誠嗎?

  答: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好壞會隨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而有不同的判斷。若對此人把好話說盡,遇到另一個人怎麼辦?在這個階段把好話說盡,到另一個階段怎麼辦?對這樁事把好話說盡,對另一樁事又怎麼辦?所謂好話是讚歎、恭維、歌頌。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完美的人或事讓你把好話說到極點?
  
  對佛教而言,最完美的人是佛,世上不可能還有如此完美的人。有人自稱是佛,即使你肯定他,別人也不一定肯定他。所以,不論對自己或對別人,不論在主觀或客觀的立場,最好含蓄一點,不要過分。好話說盡就是過分。
  
  我們通常有個習慣,對自己喜愛、欣賞、順眼的,總是讚美有加,說出各式各樣的驚歎語。其實,我們對他人的褒貶都不應太過分。把他人說得太好,對那個被表揚褒獎的人是一種損害,他可能自認已經登造極,就不進步了,而且使他傲慢,認為天下人都不如他。
  
  此外,如果對某一個人或某一樁事說得太好,對其他人也不公平。
  
  這幾年來我得過一些獎,比如吳尊賢基金會的愛心獎、中山文藝獎的傳記文學創作獎等等,我總是在頒獎典禮上說:「我受獎並不表示我是今年臺灣夠資格得此獎的唯一的人。」只因湊巧有很多因素加起來,有人欣賞、有人推薦、有人覺得在此時此地有這種表現值得獎勵。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方、換一批審查者,結果可能不一樣。所以,是不是最好並沒有絕對客觀的標準,我以平常心來看待得獎。
  
  「好話不可說盡」並不是高深的禪語,平易近人而有用,是一般人該有的心態和觀念。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問:
  
  唐朝詩人王維有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千古傳誦。人們常用來自勉或勉勵他人,遇到逆境絕境時,把得失放下,也許會有新的局面產生。如果從禪的立場來看這句話,會是怎麼說呢?

  答:
  
  王維的詩與畫極富禪機禪意,文學史上尊他為「詩佛」。他的兩句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水窮處」指的是什麼?登山時溯流而上,走到最後溪流不見了。有一個可能是該處為山泉的發源地,掩於地表之下。另一個可能是下雨之後匯集而成的澗水在此地乾涸了。這個登山者走著走著,走到水不見了,索性坐下來,看見山嶺上雲朵湧起。原來水上了天了,變成了雲,雲又可以變成雨,到時山澗又會有水了,何必絕望?
  
  人生境界也是如此。在生命過程中,不論經營愛情、事業、學問等,勇往直前,後來竟發現那是一條沒法走的絕路,山窮水盡的悲哀失落難免出現。此時不妨往旁邊或回頭看,也許有別的路通往別處;即使根本沒路可走,往天空看吧!雖然身體在絕境中,但是心靈還可以暢遊太空,自在、愉快地欣賞大自然,體會寬廣深遠的人生境界,不覺得自己窮途末路。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有兩種境界在其中。第一種,處絕境時不要失望,因為那正是希望的開始;山裡的水是因雨而有的,有雲起來就表示水快來了。另一種境界是,即使現在不下雨也沒關係,總有一天會下雨。
  
  從水窮到雲起到下雨的過程,正如一個人在修行過程中遇到很大的困難,有身體的障礙,有心理的障礙,還有環境的障礙。如果因此而退心,要把念頭回到初發心的觀點上。初發心就是初發菩提心的時候。初發心時什麼也沒有,對修行的方法、觀念都不瞭解。你先回溯當時的情形再看看目前,不是已經走了相當長的路了嗎?所以不要失望、不要放棄。人生的每個階段也都可能發生這種狀況,如果用這種詩境來看待,處處會有活路的。

解鈴繫鈴
  
  問:
  
  法眼文益禪師有一次問弟子:「虎頭金鈴,是誰解得?」大家都答不出來。泰欽禪師正好路過,答了一句:「繫者解得。」這個公案不見得大家都聽過,但是「解鈴還需繫鈴人」卻人人都知道。請師父從禪的觀點來解說。

  答:
  
  「解鈴繫鈴」的源頭有一個故事。有一隻兇惡的老虎,大家都怕牠,於是找一個勇敢的人在牠身上掛了一只鈴,只要老虎一來,鈴一響,大家都會聞聲躲起來。這個故事後來演變成禪語中的一個比喻。
  
  身為修行人,如果遇到心外的、物質上的、環境上的困難,別人也許可以幫上忙。然而,內心的煩惱、生死的煩惱,以及根本的無明,誰能解決?它是怎麼生起的,就得靠你自己去解除。這就像老虎身上的鈴,只有掛鈴的人才解得下來。
  
  泰欽禪師針對法眼禪師的問題答以「繫者解得」,由此可知他是已經開悟的人。生死煩惱是自作自受,也要自證自悟,別人不能為你消業。《地藏經》中也說,所有生死的罪業,即使骨肉至親都幫不上忙、替不了身,只能自己還。所以,自己是幫助自己的最佳人選,任何人所幫的忙都只是表面。
  
  假設有一個堅決要自殺的人,最好有人開導他:「你這次死了沒有用,下次還是要回來。你即使自殺也脫不了身,以後還要連本帶利償還,而且下次來,痛苦更多,何必這樣死掉?該還的債還是要還。」
  
  所以「解鈴還需繫鈴人」是告訴我們,自己的債自己還,自己的煩惱自己化解。如果瞭解這一層,心中會很坦然,不需依賴他人、權勢或環境,獨力承當的氣魄自然會出現。能獨力承當的話,這個人已得解脫。
  
  「解鈴還需繫鈴人」一般人都會講,但多限於表層的意義,鮮少能體驗或領會其中深刻的禪意,也就是自己的煩惱自己斷。

心生法生,心滅法滅
  
  問:
  
  「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是不是說,你有什麼念頭,就有什麼現象與之相應;如果什麼念頭也沒有,現象也就無從生起呢?

  答:
  
  這兩句話是《大乘起信論》中的名句,也可說是佛教的唯心論,其義理相當深奧,現在僅就它的現象面加以說明。這兩句話簡單地說,就是我們的念頭和身體能夠改變環境,它不但包含心理學且超越心理學的層次。
  
  以前者而言,人在苦悶、失意、悲觀、倒楣時,不論看到什麼、遇到什麼,都覺得不舒服、不對勁。當一個人被愛、愛人都很稱心如意,事業工作都順利,他會覺得世界很有希望,充滿活力。既然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心境下,看同一個世界,會有不同的心理和身體的感受,「心生種種法生」就心理學的層次而言是講得通也可體會得到的。
  
  另一個層次則比較高深。我們所看到、接觸到的人事物現象是怎麼來的呢?都是由於心的活動再加上身體的行為。心下了判斷,做了決定,然後由身體來執行這個決定,產生運作,因此使得環境改變。有人想買房子,於是他賺錢、存錢、再借一點錢,結果買得起房子了。
  
  從佛教的立場看,我所主張的「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必須從自己內心做起,所以我提倡心靈環保。自己內心希望改變自己的品質,繼而從禮貌上、行為上,自我提昇,然後用語言、行為影響他人,使環境改變。因此,「心生種種法生」是凡夫體會到也做得到的。
  
  「心滅種種法滅」也一樣。我們看到仇人時,分外痛苦,但是,如果將心念轉變一下──寬恕他、原諒他、同情他,以慈悲心對待他。當慈悲心一生起,怨恨就消失了;當你沒有怨恨的心時,他不再是仇人,「仇人」這個想法、「仇人」這個現象,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對任何一件事,只要念頭轉變或消失,外界也就沒有固定的、永恆的、不變的現象。現象是隨著我們念頭的轉變而變,這叫「心滅種種法滅」。
  
  如果講到生死心,只要凡夫心生起,凡夫世界就出現;只要聖人心出現,凡夫世界就消滅。所以佛成佛時,一切眾生都是佛,凡夫世界就不存在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
  
  問:
  
  無門慧開禪師這首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讓人想到,只要心中不計較、不分別,以知足心和平常心過活,就是「日日是好日」。這樣說對嗎?

  答:
  
  我想是的。有這種心境過日子的是開悟的人,未開悟的人大概沒辦法。對後者而言,春天的百花、秋天的月亮是不錯,夏有涼風、冬有雪景也很好。可是春天除了百花也有荊棘和毒蛇,秋天除了明月也有落葉和枯藤。夏天有酷日肆虐、蚊蟲擾人,涼風雖好,吹不走這些煩惱;冬天有凜風裂膚、寒冰墮指,雪景雖美,掩不住這些缺憾。在未開悟者的眼中,一年四季的壞處可多著呢!
  
  無門慧開禪師卻叫人往好處看、往好處著想,心境就會改變。如果往壞處看、往沒有辦法的方向看,則是自尋末路、自討沒趣、自掘墳墓。
  
  春天不一定處處是花,但要看有花的地方,孕育百花怒放的心境。秋天雖然蕭瑟,不妨培養如明月一般皎潔的胸懷,心中自然安閑。夏天即使什麼都不好,但是可以體會涼風的自在,心靜自然涼。冬天雖冷,晶瑩純潔的雪景卻值得欣賞,苦悶會變成愉快。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是說世間的事皆是閑事,沒有一樁是不得了的,沒有一樁值得煩心,煩心的事都是閑事。如果沒有閑事掛在心頭,就是過著人間賞心樂事的時光;日日是好日,時時是好時。因此,往好處想,心境就會豁達,也就會自得其樂。難怪開悟的人只看到百花、明月、涼風、白雪,因為他沒有閑事也無煩惱掛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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