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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一半 -- 往事百語4-4
星雲法師

了不起與沒有什麼了不起

佛光山為紀念開山三十週年,決定製作一部有關佛光山的紀錄影片,中央電影製片廠特別指派曾經榮獲金馬獎的名導演──王童先生為我們執導。他幾次領隊上山拍攝鏡頭,我偶爾請他來法堂小坐,有一次,他聽我簡報開山經過之後,說道:「實在了不起!」我不經意地回說了一句:「遇到一些磨難障礙,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想到這句話為王導演帶來歡喜自在,此後批評他的一些言語傳到耳邊時,他不再煩惱,反而回答同事:「沒有什麼了不起!」遇到一些很無奈的事,他也不會抱怨,反而告訴朋友:「不要緊,沒有什麼了不起!」屬下不小心犯錯,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安慰對方:「不要罣礙,沒有什麼了不起!」颱風來了,家裡淹水,他不但不沮喪,反而勸妻子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什麼了不起」不但成為他的口頭禪,而且提昇了他的生命境界。
  
  我聽說此事,頗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愉悅曠達,繼而回顧自己一生之所以能專注於弘法利生,不為外境的順逆高下所動搖,不也憑著這句「沒有什麼了不起」嗎?只是鮮少有人能深切地體悟到:「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信念,實際上是建立在「了不起」的觀念上。因為一旦你將自己所認為「了不起」的價值觀凌駕於一切之上,自然就會覺得其他的事情都「沒有什麼了不起」,從而集中心思邁向「了不起」的目標。「了不起」的觀念,養成我凡事敬重的態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信念,養成我開朗、承擔、果斷、積極的個性。我的人生就在這兩種生活態度交替下顯得多采多姿。
  
  我生長在兵連禍結的時代裡,當時家鄉流傳一句話:「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年少時,在荒郊野地裡,曾看到一朵小花在岩壁中綻放蓓蕾,迎向朝陽;也看過一撮小草在石縫中抽出新綠,隨風搖曳,心裡的感動一直持續到今天。因為我覺得:這些小花小草展現的生命力很「了不起」,人類如果輕易向厄運低頭,雖自稱為「萬物之靈」,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青年時,我曾在盜匪出沒的鄉村辦校興學,教育鄉村子弟,備受騷擾,險些失命;也曾到土豪劣紳掌權的地方上住持佛法,力倡革新,幾乎被人置於死地,因為自覺生死之前「沒有什麼了不起」,而增加了百倍的勇氣面對橫逆,故能履險如夷。來到臺灣,最初在宜蘭弘法,一位妄言證悟的同道曾持棍找我理論,拿起桌上的墊板玻璃欲往我頭上砸下去,我當時想果若難逃此劫,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默然不語,閉目靜坐,這番不為所動的氣勢令他愕然,一場鬧劇隨之結束。來到高雄,因為某法師住持一間佛堂,引起一位同道不滿,教唆左營海軍數十人前來找我興師問罪,只見他們來勢洶洶,我自忖「沒有什麼了不起」,隨即從容不迫地向他們開導,後來大家都帶著歡喜的笑容回去。當時嚇得躲在樓上的慈惠,事後和我說:「師父!你真了不起!」其實不是我「了不起」,而是「道理」「了不起」,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人,只要循著正道走,一切的磨難都「沒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時曾偷偷地在寺院的空地裡建了一個克難籃球場,看到同學們打球時那種歡喜的樣子,自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立志將來要辦一所四育並重,福慧雙修的小學、中學,甚至大學、研究所,繼續「了不起」下去。四十餘年後,這些理想陸續實現,看到畢業的學生卓然有成,我反而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
  三十年前,我在東方佛教學院前面的深溝填了幾千卡車的泥土,建了一個約四十坪的小平台,課餘時和師生談天說地,心裡的高興不可言喻,想到窮苦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這麼一塊平地,覺得很「了不起」,因此發願以後還要建更好的設施,更多的道場,提供給大家共同「了不起」。如今佛光山上會議室、圖書館、會堂、禪堂、客堂等設備應有盡有,佛光山的別分院遍布全球各地。許多人說佛光山所建的道場富麗堂皇,美觀實用,其實比起極樂淨土的黃金鋪地、水鳥說法、七重行樹、八功德水,我們有什麼「了不起」?有人讚歎佛光山朝山會館的齋飯素食好吃,但是比起妙喜佛國的香積妙饌能令毛孔生香,我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耳聞溢美之言,心念諸佛菩薩利益眾生的「了不起」事蹟,我們更慚愧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唯有自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才能報答佛恩於萬一。
  
  也有人說我建寺好像用紙糊的,一下子就是一間,其實這一切的功勞歸諸於我是不對的,我只不過是從中擔任穿針引線的工作,「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萬萬千千的信徒,是他們點點滴滴的奉獻,我們才有如此輝煌的成果。
  過去交通設施不便,每次南來北往弘法,光是搭車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途中吃素的地方可說是少之又少,一九七五年,福山寺落成,總算為大家設立了一個中途落腳的地方,無奈一些公務人員以磨人為樂,遲遲不讓福山寺登記註冊,八年後,才立案通過;佛光山寺也是經過十年的奮鬥,才得以獲准登記。如今還有一些別分院因為在高樓裡面,沒有飛簷翹角,礙於台灣法令,只認外貌,不認實質,無法辦理寺院登記。這一切,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准登記,我依法繳稅;不准設立,我據理力爭。佛法妙諦能傳揚開來,為世人作得度的因緣,才是我們感到最「了不起」的使命!
  
  佛經上說:三千大千世界七寶布施比不上四句偈功德。又說:一切供養,以法供養為上。短短的幾句話道盡了文化事業「了不起」的功能,有感於此,在法務繁忙、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我接下《覺世旬刊》的重擔,四十多年來鍥而不捨,從報紙型態到雜誌型態,從黑白印刷到彩色排版……,多少次接到讀者來鴻,為我們的持續努力而喝采,但自忖與諸佛菩薩累劫精進,我們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故而再接再厲,奮發繼起。從《覺世》到《普門》,從「佛光出版社」到「香海文化事業」,從最初三重埔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到目前世界各地的「佛光緣書坊」……
  
  年少時常被師長斥責:「沒有出息!」心裡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堅信憑著自己的努力,必然不會辜負此生。所以不但從未記恨在心,而且由衷感謝老師肯直言教導,真是「了不起」。現在多少的匾額、獎章堆滿倉庫,甚至外交部、內政部頒發華夏一等獎章給我,我也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認為那不是在表揚我,而是對宗教人士貢獻社會的肯定與鼓勵,這一點才是獎章背後真正「了不起」的意義所在。
  
  初來臺灣,正當人生窮苦潦倒的時候,寒無衣,食無飽,甚至遭到叩門不應的難堪、尖酸刻薄的譏諷、鄙夷歧視的眼神、踹門責問的羞辱,這一切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一意在辦道講學上努力用心。如今,典禮邀約應接不暇,弘法行程已經排到明年甚至後年,每天接不完的電話,開不完的會議,甚至一出門就遇到路人要求簽名、合照,多少的恭維,多少的讚美,我依然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一如往昔,仍舊是一個志在人間弘法的和尚。
  
  戒嚴時期,每次出外弘法,遭逢多少阻撓,自覺「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忍辱負重,為所當為,四十年來,多少信徒成為今日佛教的中堅分子;二十多年前想送弟子出國深造,中國佛教會種種刁難,自忖「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為他們辦觀光護照,雖說多花了許多冤枉錢,但他們千辛萬苦,學成歸國,為佛教帶來多少貢獻;想要組織佛教團體,為佛教注入新血,無奈政府種種阻撓,自認「沒有什麼了不起」,多少年來,我鍥而不捨,一次又一次地奮鬥,「國際佛光會」終於誕生。成立七年來,會員們在各地舉辦各種公益活動奉獻社會,得到多少肯定;但也聽到許多不實的批評,自念:「沒有什麼了不起!」讓我來給他們歡喜,讓他們感動,多少人因此扭轉觀念,化敵為友……。對於種種逆境,因為我能以「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態度去承擔,去化解,所以後來都成為「了不起」的修行資糧。
  
  有人說我講經說法、慈善救濟、文教事業、共修活動……度了多少人,我每次聽了都覺得很慚愧,因為實際上是佛法在度眾,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金剛經》云:「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佛陀度無窮、無盡、無量、無數的眾生都覺得無有一眾生可度,我一點兒小功小德,還有什麼「了不起」呢?
  
  也有人說我擁有多少道場、多少徒眾、多少佛光會、多少會員,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個人的,而是大家的。一個人即使擁有三千大千世界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偉大人物身居要位,也慨嘆:「高處不勝寒!」可見金錢、名位「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我們不必用權勢、財富來打倒別人,因為那些都是過眼雲煙,「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人「以無為有」、「以空為樂」,處處喜捨,心心念念都在眾生身上。
  
  一九六三年,我隨中國佛教會訪問團赴東南亞訪問歸國,許多人羨慕我們能和國家首領見面,我覺得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印度尼赫魯總理竟向我們展示辦公桌上供奉的佛像,並且表示印度以佛教文化為傲,身為佛子應以發揚佛陀的和平精神為己任;菲律賓乃天主教國家,馬嘉柏皋總理居然在總統府優先接見我們,並且邀請我們前來菲國傳教。因此,三十年後,我將位於馬尼拉市中心的前蘇聯大使館改建為佛教道場,弘揚大法,以實踐當初的承諾;三十五年後,我在印度傳授國際三壇大戒,讓南北傳的戒子聚集一堂,從教界本身的和平團結做起,來響應尼赫魯生前的美意。
  
  蔣經國先生當選第二任總統的第二天,到佛光山大雄寶殿上香禮佛,我上前和他握手,事後,徒眾問我:「蔣經國先生的手怎麼樣?」我答道:「蔣經國先生的手和大家一樣,『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蔣經國先生的心很『了不起』,因為他當選總統還不忘記佛教。」
  
  在美國與高爾副總統會面,造成轟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覺得一位身居高位的異教徒肯移樽來訪,很「了不起」,故隆重接待,後來引起一些社會人士心生嫉妒,說出家人為什麼要攀緣政治人物,甚至以獻金等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我們,實際上我們只是以一貫結緣的態度來待人處事,但這一切在我看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今年(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們到曼谷將來自印度的佛牙恭迎來臺供奉,媒體以「政治人物參加迎牙行列」為題大肆渲染,以為這回逮到一個新聞賣點,可以廣增銷路,其實這些所謂的政治人物都是佛教信徒,在我眼裡與一般信徒無異,「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們對於佛陀的真身舍利那種恭敬虔誠的心意。
  
  今年(一九九八年)五月,我到回教國家馬來西亞弘法時,曾與總理馬哈地會談。當我踏出總理署大門時,記者們全部一擁而上,有人說:「這是馬哈地擔任總理十八年來,第一次接見外國宗教人士。」也有人說:「馬哈地總理和別人講話通常只有十五分鐘,這次和你竟然講了四十分鐘!」其實殊榮美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覺得真正「了不起」的是有「馬來西亞聖人」之稱的馬哈地:前年我在吉隆坡的莎亞南體育館主持八萬人弘法大會時,身為虔誠回教徒的他竟默默地捐出五萬元馬幣作為贊助基金;今年我在馬國弘法,舉行六場弘法大會,他也向我表達誠懇歡迎之意。
  
  蘇東坡自作一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自以為很「了不起」,但被佛印禪師「一屁就打過江」,可見「了不起」不是自封的,自以為是的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天童寺老和尚八十高齡頂著烈日曬香菇,當傲慢的日本學僧知道老和尚典座六十五年之後,不禁立刻合掌讚歎。老和尚照顧當下,同一件工作竟然默默地做了六十五年,發揮「了不起」的禪道精神,而一般人二、三十年東奔西跑,攀緣附會,即使名滿天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後來這位日本學僧專心修持,謙虛問道,成為一代宗師,他就是日本曹洞宗的開祖──道元禪師。所以,世間上,能懂得別人「了不起」的人,自己才能夠「了不起」!
  
  有人說我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但跟隨我學佛的博士、碩士卻不計其數,人才濟濟。其實我覺得:這些「沒有什麼了不起」,像我的一些徒弟如依晟、永莊、滿濟、滿義等,沒有傲人的學歷,也沒有受過很好的寫作訓練,但是在我的書記室卻寫作成功,才是「了不起」!也有人說:「大師!你很忙,每天要接見多少『了不起』的重要人物,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其實,小人物,大願心,更「了不起」。四十年前,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寫了一篇《釋迦牟尼佛傳》的讀後感寄給我,我親自寫信給他。我覺得:花時間寫一封信「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小朋友的菩提善根很「了不起」。多年前,佛光山下賣蘭花的老婆婆每天傍晚都到佛殿供上一朵蘭花,徒眾怪她沿路兜售,有礙觀瞻,我卻特地招待她上山吃飯,因為煮一頓上堂齋「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婆婆供佛的清淨心很「了不起」。每次我出外弘法回山,都送一些點心給看門的老伯,其實美味的點心「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伯風雨無阻,堅守崗位的態度很「了不起」。我常將信眾供養的禮品轉贈給教育院、文化院、電腦中心、大寮典座等單位,在我心目中,再貴重的禮品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這些單位的徒眾不求聞達,默默耕耘的精神很「了不起」。
  
  我曾到金門的「擎天廳」說法,也曾在海底的潛水艇裡開示,弟子說:「師父!你好『了不起』,竟然深入前線,為三軍將士弘法。」我回答他:「我『沒有什麼了不起』,是他們『了不起』,為了保國衛民,甘願離鄉背井,在這種艱困的環境裡日夜鎮守。」為了感謝社會各行各業人士默默貢獻的「了不起」行為,我還到工廠佈教,我也為警察說法,甚至我舉辦駕駛人員祈福法會,我邀請醫護人員一起「素齋談禪」……
  
  回顧自己的一生:儘管並不聰明,但因為覺得別人都很「了不起」,進而尊重一切,和平處事,所以能廣結善緣。雖然沒有長才,但因為自慚「沒有什麼了不起」,進而努力奮發,不斷改善,所以能寡尤少過。我原本一無所有,但因為感到人間處處都是佛法、般若、清淨、莊嚴,都很「了不起」,進而心生感恩,惜情愛物,所以能知足常樂。我的人生挫折頗多,但因為體悟一事一物都有如片雲點太虛,「沒有什麼了不起」,進而放下萬緣,不以為意,所以能自在悠然。
  
  反觀時下許多青年只覺得自己「了不起」,別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以致於社會亂象層出不窮,個人也囚禁在貪欲的牢籠裡無法自拔,不禁感到惋惜。所以在此以「了不起與沒有什麼了不起」作為我的百語之一,希望能對大家有一點啟發。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十月)

天堂地獄一念之間

在我弘法的歲月中,經常有人問我:「天堂地獄在那裡?」我都回答說:「天堂地獄在那裡?可以分三個層次來說:第一、天堂在天堂的地方,如三界二十八天、欲界三十三天;地獄在地獄的地方,像十八層地獄、無間地獄。第二、我認為天堂地獄就在人間,住花園洋房,生活富貴榮華的人,就好像在天堂裡;侷促在陋巷小室裡的人們無錢、無力的苦惱,就好像是地獄。其實,真正的天堂地獄是在我們的心裡。這第三種講法,是說人們心情愉快、滿足、歡喜、安樂的時刻,就像在天堂裡一樣;人們的心裡充滿貪欲、瞋恨、嫉妒、無明、怨恨的時候,就好像在地獄裡一樣。一個人在一天當中,時而天堂,時而地獄,來回不知多少次,因此,我認為『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
  
  「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如果你能懂得其中的深義,就會了解:人生不要光顧心外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必須要建設心內的「天堂」,如果心內的「天堂」沒有建好,把憂悲苦惱的「地獄」留在心裡,就會帶給你苦不堪言的人生。所以吾人在世間上生活,就算身處「天堂」,如果不能認識它的美好,天堂也會轉變成為「地獄」;如果你懂得以佛法來處理困境,轉化厄運,那「地獄」也可以成為「天堂」。佛經裡告訴我們:如果沒有福報,就算在天堂裡也會「五衰相現」;如果有慈悲願力,「地獄」也會成為「天堂」,像地藏王菩薩發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弘願,累劫以來在「地獄」裡辛勤度眾,但我們認為地藏王菩薩永遠是在「天堂」裡生活,因為他心中的「地獄」早就已經空了;佛陀雖然降誕在娑婆世界,我們也不認為佛陀生在五濁惡世,因為佛陀是在淨土法性的境界裡生活。還有觀世音菩薩抱持悲心尋聲救苦,所以熾烈的火焰也化為朵朵清涼的蓮華;富樓那尊者抱定堅決的意志到邊地去度化惡民,所以在別人眼裡如「地獄」般的邊地,在他眼裡卻如「天堂」道場般的自在。
  
  此外,歷代以來,多少偉大的仁人志士即使被冤囚囹圄,卻不忘濟世利生的抱負,像司馬遷在監獄中完成不朽的巨作《史記》,甘地在監獄裡能爭取到印度的獨立,反觀有許多人雖住高樓大廈,卻痛苦不堪。所謂「心中有事世間小,心中無事一床寬」,如果你擁有慈心悲願,牢獄也可以當作天堂;如果你整天煩惱愁腸,心中充滿怨恨不平,天堂也是地獄。像一些犯了罪的人,縱使僥倖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每天住在「心裡的牢獄」還是不好過。
  
  我數十年的出家生活,也是經常在「天堂」、「地獄」的門前徘徊,感謝佛法的妙意,讓我在受諸苦難的時候,信仰中的正知正見指引我,讓我能甘之如飴,例如叢林十年的參學期間,在缺衣缺食的生活裡,在無錢無緣的遭遇下,我總能生起善美的「一念」,認為這是難得的磨鍊,所以能夠無怨無尤地接受;不公平的委屈、不應有的難堪紛至沓來時,我也往往浮現光明的「一念」,視之為「當然」的教育,因此也能夠心安理得地度過,就這樣,我經常在「地獄」的門口轉身再回到「天堂」裡。
  
  經典中記載:大迦葉尊者在塚間修行,日中一食,佛陀見他年邁,勸他遷住精舍,但他卻感到自己如居「天堂」。顏回「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而他卻覺得住在「天堂」,所以「不改其樂」。挑水和尚整天和乞丐生活在一起,還不忘讚美生活的灑脫,因為他坦蕩直心,即使身臥臭穢,也如處在「天堂」一般任性逍遙。禪師云:「熱的時候到熱的地方去,冷的時候到冷的地方去。」人皆怪之,禪師卻認為是修行的最好方式,因為他體會到,若在任何處境下都能甘之如飴,當下就是「天堂」了。
  
  回想起來,實在慚愧自己不才。記得在受戒的時候,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夜間十點睡覺,老師每次講戒,戒子們都得跪著聽講,每逢早晚課誦,往往才拜到地上就睡著了,老師用腳踢我的頭,才知道趕快爬起來;有時候在丹墀裡跪久了,小石子陷在膝蓋裡,當使勁拔出來的時候,往往血流如注。有人說這好像是「地獄」裡的生活,好在我即刻提起「一念」:「我要能經得起『地獄』的磨鍊,才能堪受佛法大任。」如此念念相續,才讓我得以圓滿受戒。在叢林修學期間,每天三餐不飽,經常餓得心中發慌,四肢發抖,每值隆冬深夜,大雪飄飄,唯有將自己縮成一團,才聊以禦寒。有人說,這像「寒冰地獄」、餓鬼畜生的生活,幸虧當時心中生起「一念」:「佛陀在修道時,不也曾以馬麥充飢,我何不能?」就這樣在面臨地獄、餓鬼、畜生等惡道般的境界時,幸賴佛陀的慈光加被,將我一次又一次地引導進入「天堂」的世界。
  
  我對人曾經也起過不少瞋恨的念頭,我在生活裡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執著妄想,還好經常在面臨「地獄」的邊緣時,有佛法以為指南,所以能將「一念」迷惑轉為覺悟,「一念」煩惱轉為解脫,「一念」怨恨轉為慈悲,「一念」地獄轉為天堂。感謝自我的「一念」,讓我在面臨挫折時能夠化解,讓我在遇到困境時能夠回轉,所以我一直倡導人生應該要回頭、轉身、改心、換性,為什麼呢?因為心中的煩惱無明是「地獄」,心中的菩提正見是「天堂」;心中的憂悲苦惱是「地獄」,心中的安樂幸福是「天堂」;感受的委屈不平是「地獄」,意會的平等和諧是「天堂」;自私執著是「地獄」,大公正直是「天堂」;貪欲瞋恨是「地獄」,喜捨願力是「天堂」;懶惰懈怠是「地獄」,勤勞精進是「天堂」;愚癡無明是「地獄」,般若智慧是「天堂」……。「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只要我們將心中一念的「地獄」摧毀,用自己的正念在心中建設永恆的「天堂」,就可以使我們遠離顛倒夢想,所謂「地獄除名,天堂有份」,何樂而不為呢?
  
  過去,信徒問一位禪師說:「天堂地獄在那裡?」禪師即刻將他的頭按在水桶裡,經過一段時間,禪師才放開雙手,讓他的頭冒出水面。禪師問他:「水中的滋味如何?」他回答:「像在『地獄』一樣。」禪師又問他:「現在出水之後感覺如何?」他說:「像在『天堂』一樣。」我們一般人不也如同這位信徒一樣,沒有經過水下呼吸困難的感覺,不了解本來的生活就是「天堂」。一位家財萬貫的董事長居住在高樓上面,時常為經濟週轉運用而擔心,為員工要求加薪而煩惱,秘書勸他把煩惱送給住在高樓下面陋屋裡的一對年輕夫妻,富翁問如何送法?秘書說:「給他們一百萬就可以辦到。」富翁起初不甘願,經過解釋之後,親自送上一百萬元。這對年輕的夫妻收到鉅款,起先歡喜不已,後來為了如何將這一百萬收藏妥當而左思右想,一夜無法成眠,才知道上當了。第二天,他們趕緊把一百萬元還給富翁,並且說道:「你的煩惱還是還給你吧!」所以,不懂得金錢,金錢就是「地獄」;不懂得感情,感情就是「地獄」;不懂得人我相處之道,人我相處就是「地獄」;不懂得經營事業之道,事業就是「地獄」。因此,天堂地獄在那裡呢?「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如果不懂得這「一念」之間的奧妙,即使當下的生活就是美好的「天堂」,也會被轉為苦惱的「地獄」。
  
  古人說:「天堂和地獄」只在知足與不知足的分別;知足的人雖臥地上,也如同「天堂」,不知足者雖處「天堂」,亦如同「地獄」。我經常在世界各地雲遊弘法,在不少國家看到不少非法入境的民眾寄人籬下,在辛苦工作之外,還要躲避警察的搜查,但他們依然充滿著求生的鬥志,努力打拼,只為了能在異鄉找到一個落腳的「天堂」;但是也有許多有錢的子弟出國深造定居,甚至於一些青年佛子興緻勃勃地發心到海外弘法,但當他們一接觸到不同的語言、文化、生活習慣、風俗民情時,便覺得身在異域如同在「地獄」一樣無法接受,可見那裡是「天堂」?那裡是「地獄」?很難有一定的標準。
  
  在西太平洋的美加等國,科技發達,物質豐富,真有如置身「東方琉璃淨土」一般,但許多移民居住不久,又再返回家鄉,重起生活的爐灶;在南半球大洋洲的澳紐等國,陽光充足,空氣新鮮,水流潔淨,土地平廣,真有如處在「西方極樂世界」一樣,但很多移民不能安住,卻又回流故里為稻糧謀。由此可見,「天堂」,自有「天堂」的福德因緣。這就好比:牛棚,是牛的「天堂」;豬圈,是豬的「天堂」;山林,是獅虎的「天堂」;海洋,是魚蝦的「天堂」。所謂「金角落,銀角落,不及自己的窮角落」,只要自己能夠安心自在,到處都是「天堂」。
  
  回想一九五二年,我初抵宜蘭雷音寺的時候,寺中沒有廁所設備,如要方便,必須跑二十分鐘的路程,到火車站的公廁;要閱讀寫作的時候,都得等到晚上信徒散去,把佛龕前的燈泡拉到臥房門口借光。今天在中山路邊的雷音寺佔地約三萬呎的十七層大樓聳入雲霄,這證明了當初的簡陋,只要有心,也能莊嚴成為「天堂」。三十多年前,初建佛光山時,滿山遍谷高低不平,麻竹荊棘寸步難行,每次徒眾通報信徒香客來訪,光是從這一個山頭跑到那一個山頭,就足以讓我汗流浹背,但現在佛光山的建設不也被大家公認為佛教聖地,「天堂」淨土嗎?
  
  中日戰爭逃難時,我曾在神廟掛單;兵禍避險時,我也曾和數十人同擠在一個車篷裡;貧窮無立錐之地時,我曾和三位同道合蓋一條棉被;在牢獄裡落難時,我也曾被捆綁在樑柱上,久久不得動彈……,但那些都是我通往「天堂」的路徑。感謝這些因緣,使我時時刻刻都珍視當前所擁有的一切,即使居住在窗戶不全的陋室,或是不蔽風雨的走廊通道,當我想起天地是我的天地,世界是我的世界,一股使命感油然從內心生起,「天堂」彷彿就在眼前。凡此都使我體認到不但知足常樂是「天堂」,慈悲喜捨是「天堂」,服務助人是「天堂」,寬宏大量是「天堂」,彼此體諒是「天堂」,歡喜融和更是最美好的「天堂」境界。
  
  一九九二年成立國際佛光會以來,我在世界各地提倡「歡喜與融和」,當我看到大家實踐時,我覺得那就是「天堂」現前;我在全球各國主張「同體與共生」,當我看到大家體認萬物一如的理念時,我覺得他們擁有了「天堂」;我四處宣揚「圓滿與自在」,當我看到大家都懂得奉行的時候,「天堂」儼然就在人間;今年我在多倫多召開國際佛光會第七次世界大會上,以「自然與生命」為題發表演說,鼓勵佛光會的大眾尊重自然,珍惜生命,當台下聽眾與我生起共鳴時,我感到「天堂」就在我們的四周。因此,「天堂」無須他覓,內心裡的人我和諧是「天堂」,觀念中的眾生平等是「天堂」,彼此間的尊重包容是「天堂」,苦樂處的有無中道是「天堂」……,凡事只要合乎自然的法則都是「天堂」,從而更深深感受到奉行佛法裡的五戒十善、六度萬行、四無量心、四弘誓願、三十七助道品都是「天堂」。「天堂」不但是我們自己的善心美意,也是落實在天地間每一個人生活上的嘉言懿行,更是眾生有情內心的禪悅法喜。
  
  在我半個世紀弘法的生涯中,我自己對修行的體驗,感覺到安守本分是我的「天堂」,隨緣生活是我的「天堂」,利樂有情是我的「天堂」,安僧辦道是我的「天堂」,甚至於對人不忘一個承諾也是我的「天堂」,對人不吝布施一個笑容也是我的「天堂」,對人說一句好話也是我的「天堂」,對人一點幫助也是我的「天堂」。
  
  前不久,我提倡「慈悲愛心人運動」,別人的感受我不知道,不過在我自己而言,我感覺那是我的「天堂」;今年我又再提倡「三好運動──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以身口意來奉行佛法,去除貪瞋癡,我覺得那也是在建設我的「天堂」。
  
  在世界各地弘法之餘,有時候我到海邊餵食海鷗,牠們與我同享麵包、餅干,我覺得那就是一種彼此無間的「天堂」;有時候我到湖邊飼養游魚,牠們迴旋來去,悠遊自得的樣子,也讓我感受到當下就是物我一如的「天堂」。此外如黃金海岸的鸚鵡、加拿大的雁群、威尼斯的鴿子、澳洲的袋鼠等等,當我們互相交會的一刻,我都覺得和牠們建立了同在「天堂」的因緣。
  
  近年來,由於歲月增長,漸感年老力衰,更覺得要把自己身心建設成為「天堂」淨土的重要性,所以,高山原住民送我的一塊石頭,我視之如「天堂」的寶貝;印度拉達克的小女孩送我一朵野花,我也覺得那是來自「天堂」的禮物;甚至早晨的一份報紙是我的「天堂」,晚上的一本好書也是我的「天堂」;朝陽微風下的散步跑香是我的「天堂」,日落餘暉下與徒眾接心也是我的「天堂」;寧靜的自處時刻是我的「天堂」,熱鬧的集會時刻也是我的「天堂」;對諸佛菩薩的信仰恭敬是我的「天堂」,對學生弟子的開示說教也是我的「天堂」;十方法界的自然生命是我的「天堂」,一切眾生的幸福安樂也是我的「天堂」……。我要好好珍惜這「一念之間」建設的「天堂」,讓它擴大昇華,希望心香一瓣,法界蒙薰,能成為世人共有的「天堂」。
  
  在佛教裡有一首偈語說得好:「三十三天天外天,九霄雲外有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堅。」你想要享有「天堂」的福報嗎?「天堂就在一念之間」,如果你能堅守這「一念」,不隨惡道境界所轉,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把歡喜祝福布滿人間,將清靜正念安住心裡,那麼隨所在處,你都能擁有「天堂」的幸福與安樂。讓我們自己為自己的內心建設一所「天堂」吧!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十二月)

行善與教化

今年一九九九年,我已經度過一個甲子的出家生活,假如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出家?」我會回答:「為了圓滿人生,做個好人。」他若繼續問我:「如何圓滿人生,做好人呢?」我會毫不遲疑回答他:「行善與教化。」的確,回想起來,「行善」,是我這一生努力的目標,「教化」,是我們出家人對社會應有的責任。「行善與教化」可以說就是我一生努力的目標。
  
  仔細回憶起來,影響我「行善」性格最多的人,是我的外婆──劉王氏老太太;培養我「教化」責任感最大的,是我剃度的恩師──志開上人。雖然我生長在農村的家庭,但我從小就有慈悲的性格,見到一個窮苦的人,我會心生憐愍,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東西掏出來給他;即使聽到山上一個老公公可憐的故事,我也當真地想盡辦法去救濟故事裡面的主人翁;對於小動物,如小貓、小狗、小鳥、小雞等等,我更是愛護有加,甚至經常為了牠們的飲食,自己都忘記了吃飯,家人中只有外婆讚美我,說我有慈悲心。及至今日,我雖做不到捨身救世的言行,但對一些小事小善,我確實喜歡周濟疾苦,予人方便,想來與外婆的鼓勵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出家以後,師父志開上人要求我勤於讀書、寫作,培養聰明智慧,並且告誡我立志將來要講經說法。記得有一回夜行,我打著燈籠為師父照路,師父指著微弱的燈光,說道:「我不希望你用燈光來為我照路,只希望你將來能用佛光照亮世人。」後來我在焦山念佛學院,他在棲霞山,一聽說我寫了文章在報紙上發表,馬上就叫人坐火車到鎮江購買這份報紙;他一知道我在那個場合參加學生講演比賽得了獎狀,也寫信叫我將講稿寄給他看。有感於師父對於我的愛護與期望,當我在台灣把《釋迦牟尼佛傳》完成之後,雖然海峽兩岸交通斷絕,但我馬上寄了第一本給他老人家評閱。後來聽說師父被列為批鬥的黑名單,不知與我寄書是否有關係;但他收到以後,仍設法將他的歡喜與欣慰寫在香煙的錫箔紙上,託人帶來給我。我接到他的音訊,真是感激涕零。此後,我對於外婆鼓勵我的慈悲及師父鼓勵我的教化度眾,更堅定誓願一生奉行到老死為止。
  
  為了實踐「行善」與「教化」,我總是努力告訴自己要勤行效法諸佛菩薩「福慧雙修」與「悲智雙運」的精神,因為行善要有福德慈悲,教化要有般若智慧,才能廣度眾生。
  
  所以,數十年人生一路走來,有人主張放生,我就舉辦放生法會,但是我覺得在放生之後,更要緊的是「放人」。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中,等待著我們援助;多少人在饑寒交迫下,等待我們救護;多少單親家庭需要春風吹拂;多少孤獨老人等待暖流到來;多少四肢不全的傷殘人士,需要陽光;多少家遭急難的不幸者,盼望援手。所以我對放生行善的觀點,總覺得「行善」也是「教化」人間。
  
  有人說為人看病很重要,我也成立診所醫院,為窮苦的人免費診療,但我覺得佛教的使命,治心比治身更重要,所以我設立雲水醫院,不但送醫療到偏遠地區,而且派有善說佛法的法師隨隊出診,隨機、隨緣為病患解答生活疑難,做心理上的輔導及開示。因為我覺得,心病好了,會增進身體的健康。
  
  有人說養老育幼很重要,我也辦養老院、孤兒院、托兒所、幼稚園,但是我覺得並不單養老育幼重要,生、老、病、死都是人生重大的問題,所以我開創佛光山的時候,決定要將人一生所有生、老、病、死的問題都能用佛法解決,讓佛光山的內容,可以成為「人一生的慧命之家」,甚至我鼓勵大家應當今世往生佛光淨土,不必等到來生。
  
  說到「教化」,有人說興學、出書很重要,我不但興建佛教學院,培養弘法人才;興建普通小學、中學、大學,培養社會人才;辦理佛教雜誌,弘揚佛陀的真理;開設佛教出版機構,宣揚佛陀的法音;我更覺得應該進一步效法佛陀的觀機逗教、應病與藥及觀音的普門示現、隨類應化的精神,關照到所有不同層次,不同需求的眾生。因此,對於喜歡念佛的信徒,我為他們組織念佛會;對於喜歡參禪打坐的信徒,我為他們設立禪堂,開辦禪坐班;對於想要學習各種技藝的信徒,我為他們開設佛教插花、素食烹飪、書法抄經等班級,讓他們在學習的同時,也領略到佛法的奧妙;對於前來拜佛,而不知如何安頓兒女的信徒,我舉辦兒童班、安親班,讓他們無後顧之憂;甚至看到有些信徒前來道場,既不是來拜佛,也不是來求法,而是心中有苦悶,想要找人訴說,我就設立客堂、談話室、心理諮商,讓他們前來傾吐心事,並為他們解決煩惱;看到有些信徒只是來寺院喝茶參訪的,我就設立滴水坊,並且安排知客帶領他們參觀;看到有些信徒只是想來品嚐素齋的,我就設立會館餐廳,招待可口的素菜……,甚至我標舉「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作為佛光人的工作信條,無非都是基於效法諸佛菩薩「行善」的慈悲,行「教化」的方便。
  
  對於徒眾,我也是量才為用:長於慈悲心的,我都鼓勵他們從慈善事業;長於口才的,我就鼓勵他們從事各種教學;長於行政的,我就安排他們到各教會去服務。就這樣,各方的救災救難、養老育幼、急難濟助、家庭輔導、殘障關懷、社會教化、監獄弘法、學院教書以及各種慈善、教育、文化、福利事業興辦起來。我們積極從事的原因,為的就是要讓世間「行善」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對於一些思考文才的青年學子,他們的思想靈活,智慧見解過人,我就鼓勵他們著書立說,弘化十方,以實踐佛陀示教利喜的本懷。
  
  我抱持著「不捨一件善事,不捨一個眾生」的理念去做事,常常最初得不到共鳴,但最後總能讓大家明白我的苦心沒有白費。佛光山剛開山的時候,經常有人將路邊撿到的小孩送來山上,因為他們的到來,必須要到戶政機關設立戶口,但因沒有人敢收養,我就叫他們登記在我的名下,跟著我俗家的姓,全都姓「李」。現在他們都成家立業,不但沒有增加我的負擔,而且生活幸福美滿,令人欣慰。高雄縣政府設立約可以容納兩百個老人的崧鶴公寓,要交由我認養照顧,許多人都和我說:「這可是一項很大的負擔啊!」數年後一次供僧法會中,忽然看到許多七、八十歲的阿公、阿婆們也走到台上表演唱歌、舞蹈,一副豁達開朗的樣子,經司儀介紹,才知道原來都是老人公寓的居民,讓大家看了都覺得感動不已。
  
  與「教化」比較起來,「行善」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佛光山建寺安僧、弘法度眾、辦學校、辦雜誌、發展文化教育,都是捉襟見肘,「日日難過,日日過」,但是辦慈善事業卻可以讓我在緊急迫切的時候,得到及時多方的資助,例如,有一次佛光山支不出工程款,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和「宜蘭仁愛之家」借了五十萬元,後來負責人一再向佛光山提醒,那種逼債火急的樣子,雖然讓人生氣,卻也感到我平日「行善」助人,能在緊要的關頭得到慈善事業資助,心中還是十分安慰。
  
  記得多年前,朝山會館的服務小姐向我抱怨,許多信徒在朝山會館吃完了飯,卻將油香錢拿到育幼院去捐獻,我安慰他們:「『行善與教化』都是度眾的法門,不要因為捐獻的去向而妄分彼此。」雖說如此,但是從這一件小小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慈善事業的偏好。究其原因,不外是因為人人都能布施「行善」,人人也都能接受布施「行善」;但不是人人都能從事「教化」,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教化」。
  
  儘管有人行善後悔,慨歎「善門難開,善事難做」,其實「行善」只要隨心隨力,不望報答,實在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例如,當大家看到生物學家將老虎、獅子養大之後,放回山林,那種歡喜踴躍的樣子,不正說明了「行善乃快樂之本」。
  
  不久前,聖地牙哥動物園花了數百萬美金,將威鯨送回冰島的家鄉,引起了世人一致的喝采,成為大家茶餘飯後談論「行善」的花絮。我也常常將被風吹落地面的小鳥拾起來撫養,將找不到媽媽的小松鼠撿回去保育,為牠們取名為「滿天」、「滿地」,雖然牠們長大之後,我都放回自然,任其遨遊,但是多少年來,心中的祝福歡喜仍然不減。「教化」就困難多了,不但要觀察眾生的性格,耐煩地應機施教,而且往往好不容易度化了一個人來學佛,但就因為一件事情不能順應他的心意,而前功盡棄。姑不論吾等凡夫福薄慧淺,即如大聖佛陀度眾何止千萬,但對於城東老母,雖然想盡辦法,種種教化,還是無法接引她得度。對於提婆達多,雖然佛陀也是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也無法抑制他累劫以來貪婪私心的習氣,只有忍見他墮入地獄受苦受難。
  
  雖說「教化」如此困難,諸佛菩薩及歷代祖師大德們仍不減悲心,孜孜矻矻,行化各地,弘法度眾,這是因為唯有「教化」,才能從根本上濟助眾生度過苦海,到達解脫的彼岸。
  
  佛世時,善德居士在家中設立大施會,供養各類宗教的出家人及一切貧窮、孤獨、下賤乞討的人,以為功德巍巍,但維摩詰尊者卻說:「真正的大施會,應該以法施為重,為什麼你卻只設立財施之會呢?」
  
  印度闍婆國高僧求那跋摩尊者被迎請入京時,宋文帝親自拜見,並且向他請法,問道:「朕想要持齋戒殺,但是朕日理萬機,實在難以兩全啊!請示大師,我該如何是好呢?」求那跋摩尊者回答:「帝王與凡夫的修持本來就因地位不同而有分別。君王擁有天下四海,地位超過世人之上,只要您一句好話、一項德政就能使文武百官、庶民百姓普受利益。這就是真正有意義的齋戒『行善』。」
  
  可見「行善」固然要緊,「教化」更能契合佛心。像我每年在各地救濟窮苦,但許多人拿了賑濟品之後,不但沒有謝意,而且丟下一句:「下一次東西要再多一點啊!」那種貪求無厭的樣子,真是令人慨然!
  
  我也盡力養老撫孤,但一些人在舒適的生活起居中,仍經常爭吵不斷,那種瞋心熾盛的樣子,委實讓人歎息。無怪乎西哲有云:「給他一張桌子,不如給他一塊木板,教他如何做成器具。」所以,一九八八年,我舉辦「送愛心到泰北」活動,藉著運送物資之便,發起「以設立工廠來代替救濟」,承蒙泰北第三軍軍長的女兒李健圓小姐深表贊同,多次為此到台灣來募款,我也鼓勵信徒給予支持贊助,可惜力量渺小如我們,仍如杯水車薪,無法解決問題。我也曾經多次到蘭嶼、綠島、小琉球等地舉行冬令救濟,事後看到當地同胞心靈上的空虛仍然無法解決,令我體會到古人所言「救急不救窮」,誠乃經驗之談,想起「慈濟功德會」在世界各處濟貧救苦,功德無量,應該也深有同感,希望各界繼續給予鼓勵支持。
  
  記得有一次信徒座談會上,陳秋琴師姐舉手發問:「『行善』與『教化』孰輕孰重?」慈容法師答道:「『行善』就好像孩子哭鬧不乖的時候,父母塞給他一顆糖吃,使能暫時止啼;『教化』則好比父母花時間耐心教導孩子做人處事的道理,讓他了解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陳師姐很有慧根,一聽就了解到「行善」與「教化」的分別,從此多少年來,與夫婿劉招明居士兩人出錢出力,護法衛僧,不遺餘力。
  
  也有人問我:「從事救濟事業和建築寺院孰輕孰重?」我覺得不必互相比較,因為眾生各有所需,吃飯配菜固然可以當飽,喝牛奶吃麵包同樣也能充饑。我一生在五大洲建立一百多個道場,我覺得都不是居家,而是教化人心的學校,一個灰心失意的人進寺院拜了佛之後,往往能夠鼓舞精神;一個事業受挫的人聽到法師的一句開示,或許可以重建幸福人生。所以我常說:「寺院像加油站,能為人加油;寺院像發電廠,能為人充電;寺院像百貨店,能讓各人選取所需的佛法;寺院像醫療所,能診治心病;寺院像慧命家,能長養心靈所需的養份。」寺院對於一個人如此重要,難道不是在「行善」嗎?因此「行善」也好,「教化」也好,在我看來都是同等的重要。
  
  然而,世間就是因為有很多分別,才會產生許多糾紛,如果能將「行善」與「教化」看成人之雙臂,鳥之兩翼,「行善」與「教化」不都是一樣的嗎?像我在荷蘭建寺的因緣,是因為當地一個即將臨終的老婆婆和兒子說:「如果沒有出家人為我往生助念,死了我也不甘心。」後來她的兒子找到羅老居士念經,羅老居士又找到佛光山,千里迢迢請我去建寺安僧;澳洲許景河的女兒發生不幸的意外,中天寺法師給予種種支援,讓他感覺到佛寺道場對於當地家庭、居民的重要性,此後學佛更加虔誠;還有許多旅行的人到紐西蘭有了一些意外,常常得到佛光協會幹部們的各種協助,因而激發他們要在各地建寺;旅美企業家陳正男夫婦也是有感於我為他的父親往生前往誦經祝福,後來不但資助佛光山各地道場及佛光大學圖書館的興建,而且對佛教的文教事業熱心捐輸。佛光山許多道場及事業的興建就這樣先從「行善」開始,能進一步達到「教化」的功用。
  
  有鑑於「行善」的重要,我在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下設有「慈善委員會」、「急難救助委員會」,後來,中華佛光總會裡面也成立「慈善委員會」、「急難救助委員會」。有人問我:「為什麼設立那麼多種慈善的單位?」我告訴他:「『行善』還怕多嗎?」最近巴布新幾內亞因海嘯而造成災難,佛光會用直昇機載救濟物品前往賑災,中南美洲哥斯大黎加、尼加拉瓜等國的風災,佛光會也幾次用貨櫃運送糧食前往濟苦。《華嚴經》云:「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這一點點的善心美意,能讓他們沾上一點法緣,能讓他們生起追求真理之心,從此尋得人生的方向。更祈願這一點點的財施迴向給十方一切眾生,讓大家能夠究竟離苦,共成佛道,則於願足矣!
  
  總之,「行善」是「教化」之初階,「教化」是「行善」之究竟。今天我們的社會所普遍缺乏的,既不是豐盛的物質,也不是繁華的街市,而是「行善與教化」的心意及行動,所以目前我在各地提倡「三好運動」──說好話,存好心,做好事。如果大家能從彼此的關懷做到彼此的勸勉,從物質的共享做到思想的交流,從慈善的廣被做到文教的發展,從環境的美化做到心靈的淨化,相信我們的社會必定會更加安定和諧,我們的國家必定會更加富強康樂。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要空,才能有

 我剛出家時,奉家師志開上人之命到棲霞律學院就讀。有一天,教授國文的覺民法師在黑板上寫了「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十個字,要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作文。我當時才十二歲,自上課以來,從未聽懂過一句經文,而這十個字更像天書一樣,叫我摸不著邊際,只好東抄西湊,糊里糊塗地交了卷。及至後來,我歷經世事滄桑,又講說過多次《心經》和《金剛經》,當再度回憶起當年這個題目時,才恍然大悟:「菩提無法」是「空」,「直顯般若」是「有」,整句話的意思,就是「要空,才能有」。
  
  世間上的人往往將「空」與「有」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認為「空」的不是「有」,「有」的不是「空」。但佛教闡釋宇宙人生真理時,認為空了,才能有;不空,就沒有。例如,茶杯空了才能裝水,皮包空了才能放錢,房屋空了才能住人,土地空了才能建樓,甚至鼻子空了才能呼吸,耳朵空了才能聞聲,嘴巴空了才能嚼物,腸胃空了才能納食,不「空」,怎能「有」呢?
  
  空,實在是最富有建設性的真理,只是很多人誤解了「空」的意義,甚至認為天也空,地也空,世間也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其實,「空」,聽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但虛空不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嗎?「空」,看起來好像是無形無相,但虛空入方則方,入圓則圓,不是具有超越對待,無所不相的功用嗎?
  
  佛教的「空」,是用來說明:森羅萬象都是各種條件聚合而成,所以不但宇宙中沒有獨立存在的事物,而且彼此之間都具有相互依存的關係。這裡所說的關係、條件,在佛教裡叫作「因緣」。龍樹的《中論》說:「諸法因緣生,我說即是空。」又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由此可見,佛教講「空」,是要「空」諸執著,「空」諸兩邊,「空」諸假相,「空」諸對待,以還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界。因此,「空」不但沒有破壞性,而且是建設宇宙人生的本體。經云:「若欲識得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我們如果能夠徹悟「空」理,將自己的心量擴大得像虛空一樣,就能夠理事圓融,事事無礙了。
  
  佛陀上昇忉利天為母親說法三個月之後,返回人間,弟子們聽說此事,爭相迎接。蓮華色比丘尼運用神通,搶先到達佛陀的面前,恭敬地行接足禮,並且說道:「弟子蓮華色第一個來向佛陀接駕。」
  
  佛陀卻說:「第一個來迎接我的不是你,而是在王舍城巖洞中宴坐觀空的須菩提。能夠見到『空』的真理,才是真正見到佛陀的人。」
  
  又有一次,佛陀在靈山會上,拿了一顆隨色摩尼珠,問四方天王:「你們看一看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四方天王看了之後,有說是青的,有說是黃的,有說是赤的,有說是白的,佛陀就將摩尼珠收回,舒開手掌,又問他們:「我現在手裡的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天王們不解佛陀心中所指,不約而同地回答說:「佛陀!您現在手裡根本沒有東西,那有什麼摩尼寶珠呢?」
  
  佛陀告訴四大天王:「我將一般世俗的珠子給你們看,你們都會分別它的顏色,但真正的寶珠在你們面前時,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多麼顛倒啊!」
  
  的確,世人顛倒,執著幻有,迷己逐物,因此,有所收獲的時候就歡喜雀躍,有所失落的時候就憂悲苦惱;諸事順遂的時候就興奮無比,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垂頭喪氣,自己的情緒完全被外相所主導而不知。如果我們能夠認識世間一切的事物皆為無常不實,從而用「空」的真理來調和統攝這些對待的觀念,那麼無論有也好,無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難也好,易也好;榮也好,辱也好……,在在處處,都能做到《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能無所不住,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灑脫自在嗎?
  
  記得我剛來到台灣時,身無長物,但我不覺得窮,也不覺得苦,因為十年叢林的「空」慧教育,讓我感受到一個人不必以擁有物質為滿足,試想天空中,星月交輝可以供我自由欣賞;公園裡,花樹繽紛可以讓我恣意觀看;市街上,各種道路可以任我行走;自然界,鳥獸蟲魚可以隨我結緣。我深深感受到擁有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更由衷地感謝偉大的佛陀,他千辛萬苦體驗出來的「空」理,讓我能遵循、學習、效法、享用。由於我有一顆「空」虛的心接納一切,時時刻刻都以感恩知足的態度服務奉獻,結果為自己帶來很多的機緣;由於我用一顆「空」靈的心看待事物,在在處處都以法喜無限的胸懷弘法度眾,結果為佛教開拓嶄新的天地。我體會到佛教「要空,才能有」的真諦,實在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既然我瞭解自己到世間來,是「空空」而來;在世間生活,是「空空」而活;因此我對於世間上的擁有,也懂得「空空」而有。一九五七年,信徒供養我一棟精緻的花園別墅作為進修之用,我取名為普門精舍,美則美矣,但我不認為是我所有,因此我於一九五七年,「空」去了這棟房子之後,在台北縣三重埔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為佛教文化而努力,後來因為法務興隆,不敷使用,遷往高雄市中正路圓環邊,並且附設了一間幼稚園。三年後,有鑑於培育僧才方為佛教根本的基礎,我又「空」去了這棟位處黃金地段,靜中帶旺的房舍,來到佛光山墾荒闢萊。就這樣,以小「空」間換大「空」間,如今所辦的佛教事業越來越大,所建的佛教道場越來越多,但我不覺得大,也不覺得多,甚至我不覺得自己「有」,因為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為大眾所「有」,我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因緣罷了。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有這麼多宏偉的建築,甚至在世界上有百餘間別分院,這麼龐大的經費是從那裡來的?」我都告訴他們:「是從『空』而來的。」即以佛光山而言,它本來是一座刺竹叢生,野草沒脛的山丘,沒有人肯來開墾,遑論住人,但經過大家胼手胝足,一番努力之後,不就「空中生妙有」了嗎?
  
  佛光山之所以能由荒山闢為聖地,誠如我在開山伊始時所提出來的理念:「以無為有,以退為進,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亦如我在大佛城開光時所說的法語:「取西來之泉水,採高屏之沙石,集全球之人力,建最高之大佛。」正因為是眾緣合和,所以是「空」義所成;正因為我「空」無貧乏,所以眾擎易舉,集腋成裘。如今在佛光山,有三千個人生活、吃飯,我既無祖上遺留的田產,又不經營世俗的商業,甚至股票、期貨我都一竅不通,我只是有心建寺安僧,辦道弘法,因此能以一瓣心香聚合眾力。如果我私蓄金錢,自己享有,就不會有萬千的因緣集攏而來共襄盛舉了。「空」,就是如此美好的真理!
  
  不只佛光山是以「空」建設起來的,許多別分院,像南非的南華寺、澳洲的南天寺、中天寺、美國休士頓的中美寺等,甚至還沒有派人去弘法,就已經開始建起道場來了,因為那裡有「空」,那裡就有佛法,就有真理,就有信心,就有願力,所以即使百畝廣大之地,也不為難也!除了道場之外,我一切的佛教事業莫不是從「空」而「有」。像開辦佛光山叢林學院時,因為沒有人肯借用場地,所以我就自己發心以炒麵來廣結善緣,就這樣才有了松山路的一層樓房,作為辦學之用。後來法緣殷盛,又陸續有了普門寺、台北道場。開辦西來大學之初,連校址都是借西來寺一角,我以寫字贈人的方式結合眾緣,數年前接收了一所耶穌教大學的校地,擴大招生。佛光大學光是整地就所費不貲,我用一人一月百元的方式來募集基金,後來還另外開辦了一所南華大學。佛光會剛開始一個會員也沒有,我是用理念來號召大家,現在百萬會員遍布各地。這些不都證明了「真空生妙有」,誠為不可思議的真理也。
  
  我們經常聽到社會上一些人為了名利財物而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甚至一些寺院也為此而紛爭不斷,對簿公堂。還有歷史上,為了爭土地空間而侵略別國,大肆屠殺者也不在少數,像日本軍閥覬覦中國的地大物博而發動戰爭,後來一敗塗地,若非蔣中正「以德報怨」,恐怕連國家都喪失了。我有幸接受佛陀「空」的教誨,不忮不求,所以走遍世界各地,都能詳和無諍。像我在雷音寺雖然一住數十年,但我不要作住持;我建立了第一座道場──宜蘭念佛會,但我不曾將所有權登記在自己的名下;甚至佛光山及海內外各別分院,沒有一塊土地沒有一棟房子是以我為所有人或管理人。但奇怪得很,無論我走到那裡,徒眾們最怕我講一句話:「我不要這裡,我要走了!」可見人生世事真如《心經》所言,無所得而得才是真得;從有形有相上求取的事物,即使佔有,亦非真有。
  
  社會上,因為完全不了解佛法而誤解空義者,固然在所難免,對於佛法一知半解而誤導空義者,也大有人在。例如,有些人以為一切皆空,無常幻化,不應執著,所以什麼都不在乎;有些人覺得一切皆空,應及早出離,不應貪取,所以主張自修自了;甚至有些人賣弄世智辯聰,以空義來眩人耳目。其實,如果執著於不執著,不也是一種執著嗎?貪取於清淨無為,不也是一種貪取嗎?以不知佯裝知,不更是自欺欺人的作法嗎?這些人既然無法與「空」的真理相應,又怎能擁「有」佛法的真實受用呢?
  
  像佛陀,春夏秋冬皆著一糞掃衣固然覺得自在悠遊,即使披上帝王所賜的金鏤衣也絲毫不感到驕傲;既可以粗茶淡飯度日,也可以美味佳餚佐食;既能夠在樹下餐風露宿,也能夠安住於瓊樓玉宇;既可以自己獨處山林,也可以與四眾弟子共處;受到尊崇供養時始終如如不動,被人毀謗誣蔑時也不疾言厲色……。佛陀對於富貴貧賤、窮通得失、善惡淨穢、美醜高下,既不繫念於心,也不隨世逐流。這種隨遇而安,將「空」理落實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佛陀最大的「富有」,也是佛陀留給後人最大的遺產。
  
  提婆菩薩、慧思大師等高僧大德,雖多次遇到惡人的毒害,甚至被置之死地,仍不減其破邪顯正、弘法度眾的悲願,從他們的著作中可以得知,這種「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忍辱負重,生死一如」的精神,無非也是源自於持久修行所獲得的般若「空」慧。
  
  從大陸到台灣的弘法生涯中,我曾經受到同道的排擠,也曾經遭到異教徒破壞;我曾經遇過無數次的阻撓,也曾經多次被人誣告而成為安全單位調查的對象,甚至因為間諜嫌疑而嚐到牢獄之災。我之所以能無怨無悔,不屈不撓,屢仆屢起,履險如夷,是因為古聖先賢無我奉獻的精神,始終如黑暗中的明燈一樣照耀著我,讓我生起無比的信心與勇氣。《心經》上說:若能「照見五蘊皆空」,就可以「度一切苦厄」,誠乃不虛之言也。
  
  有一個學僧問惟寬禪師:「道在那裡?」
  
  惟寬禪師答道:「只在目前。」
  
  「我為何見不到呢?」
  
  「因為你有『我』在,所以見不到。」
  
  「我有『我』在,所以見不到;那麼,禪師,你呢?你見到了嗎?」
  
  禪師回答:「有『我』,有『你』,更見不到了。」
  
  「如果無『我』,無『你』,見得到嗎?」
  
  「無『我』無『你』,誰能見道呢?」
  
  所謂「借假修真」,世間上一切事物固然是幻化皆空,對待而有,但我們也要在這緣起假有的你我人事之中修持,否則,如何體證「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的真諦呢?因此,在十年的叢林參學中,我雖然以參禪打坐,拜佛念佛作為自課,也曾有渾然忘我,失卻身心的境界,但我只將這些寶貴的宗教體驗落實在生活中真修實學,並不妄想入山閉關;我曾經刺血寫經、禁足禁語、過午不食、苦行作務,但我都將它們視為砥礪身心的過程,並不執著於其中任何一項;我曾至名藍古剎遊訪參學,歷經律下、教下、宗下,對於專宗修持,我認為有一門深入的好處,但我仍主張人間佛教,八宗兼弘;儘管我受的是無情無理的教育,但我後來對自己的徒眾卻是採取「慈嚴並重」的方式。曾經有一位在家居士問智藏禪師:「有沒有天堂地獄?」
  
  禪師回答說:「有。」
  
  「有沒有佛菩薩?」
  
  禪師仍然答道:「有。」
  
  總之,不管你問什麼,智藏禪師都答:「有。」
  
  這位居士聽了以後,說道:「奇怪!我以同樣的問題問徑山禪師,他都說:『無。』」
  
  智藏禪師問他:「你有老婆嗎?」
  
  居士回答道:「有。」
  
  「你有兒女嗎?」
  
  居士仍回答道:「有。」
  
  「徑山禪師有老婆嗎?」
  
  居士又答道:「沒有。」
  
  「徑山禪師有兒女嗎?」
  
  居士仍答道:「沒有。」
  
  智藏禪師正色說道:「徑山禪師沒有老婆兒女,所以對你說『無』;我跟你說『有』,因為居士你有老婆兒女啊!」
  
  類似的公案也發生在趙州禪師身上,不同的人問他:「狗子有無佛性?」他也是時而說「無」,時而說「有」。這是因為真理只有一個,有無只是真理的兩面,但真理是因人而異的,禪師說有或說無,只是從不同的層面來說明無所不在的真理。所以,受教者固然應該如「虛空」一般,接納一切,方能容受學習所有的事物;施教者,也必須像「虛空」一樣,無所不相,才能達到同事攝受的效果。
  
  在五十年的弘法生涯中,我遍涉教育、文化、慈善、共修等佛教事業,雖明知專做一種能減少人力物資,但我還是多項同辦;我曾多次到鄉間野地佈教,也經常到城市都會弘法;我注重青年、少年的教育,也為婦女、老人開班授課;我舉辦各種現代的活動,但也不偏廢傳統的法會。儘管為了各種策劃,必須不辭繁瑣,不斷動腦,但誠如《楞嚴經》所云:「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眾生不就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得到啟發嗎?佛教不也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勃興起來嗎?
  
  至今我以古稀之齡,帶著開過刀的老病之軀,每天面對排得滿滿的行程,但我不覺得身邊有人、有事,所以我能同時辦理很多事情,也能同時聚集不同的人講說不同的話題。我不覺得來到此處,來到彼處,所以我能臥枕而眠,也能坐車入睡;我能在飛機上說法,也能在潛艇裡開示。有人問我:「有什麼秘訣可以如此任性逍遙?」我經常以道樹禪師的故事,來向大家說明順應自然,實踐「空」理的好處:
  
  道樹禪師所建的寺院與道士的廟觀為鄰。道士們因為放不下觀旁的寺院,所以每天作法來擾亂寺眾,時而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時而風馳電掣,魔影幢幢,果然把不少年輕的沙彌們都嚇跑了。道樹禪師卻不為所懼,在這裡一住就是十多年。最後道士的法術全都用盡了,只好將道觀放棄,遷離他去。
  
  有人問道樹禪師:「道士們法術高強,你是怎麼勝過他們的?」
  
  道樹禪師答道:「我沒有什麼法術,我是用一個『無』(即『空』的意思)字勝了他們。」
  
  「『無』,怎能勝過他們呢?」
  
  「他們有法術,『有』是有限、有窮、有盡、有量、有邊;而我無法術,『無』是無限、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我『無』變,當然會勝過他們的『有』變了。」
  
  在此奉勸世人:「有」就會有得有失,「有」是有限有礙的,因此找真「有」,不能在幻有中找。如果你能擁有「空」的思想,即使遭遇到迫害危難,也不會有所失落,反而更能顯出你磊落的胸襟,這就好比抽刀斷水,無法阻撓河流的暢通;如果你能抱持「空」的態度,即使生活在五欲六塵當中,也不會有所影響,反而更能體會出豐富的內涵,這就如同鏡面無塵,能清楚地映現萬物。因為,唯有「空,才能有」啊!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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