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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有義 -- 往事百語6-4
星雲法師

有情有義

如果我們能從消極的推尋外覓到積極的躬身實踐,從被動的接納、企求到主動的付出、給予,天地之間,何處不是情義盎然?
  
  多年前,我每至花蓮弘法時,蒙縣長吳國棟先生均列席聽講,表示支持,心中銘感無比,後來耳聞其治縣理念,對於他的正直無私更加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忽見報載,他因涉嫌圖利他人而撤職查辦,我的心裡一直為他叫屈:身為地方父母官不圖利他人,難道還要圖利自己嗎?後來,聽說他的父親往生的消息,我立刻決定作「不請之友」前往參加。為了不妨礙既定的行程,清晨四點,我摸黑從佛光山出發,在花蓮用過中餐後,隨即趕至他父親的靈堂拈香致意,並即席說法以慰生者,只見他全家大小淚流滿面地送我出門。當車子正要發動時,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走到我的窗前,說道「大師!您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人啊!」一路上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想著黃校長的話,不禁反問自己:我真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嗎?「有情有義」不是每個人應該具備的操守嗎?
  
  前年正在菲律賓講經時,聽說吳伯雄的父親過世,我即刻趕回台灣,參加第二天早上八時的告別式。沒想到這一點點小事令他感動無比,後來在多次講演中,他對大家說: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感到非常慚愧。回想一九四九年初來台灣的時候,還不需要入境證,沒想到後來辦戶口的時候,入境證卻成為必要的文件,正當煩惱不知怎麼辦時,擔任省議員的吳鴻麟老先生如及時雨一般,出面設法,幫我們幾個沒有入境證的僧青年辦戶口。之後,慈航法師和我等三十二位僧伽受誣入獄,為了將我們保釋出來,吳老先生也幫了不少的忙。四十多年來,姑且不論吳老先生父子兩人對佛教的擁護支持,即以當年的恩情而言,能在老先生捨報之時,親至靈堂,為其祝禱,實在是我義不容辭,應該做到的本分啊!
  
  去年十月,我在台北國際會議廳主持「般若與人生」講座,那時正是台灣怪力亂神事件熾盛,邪魔外道擾人最甚的期間,有些學校不明就裡,一竿子打翻整條船,甚至拒絕宗教教育進入校園,而一些原本傾向佛教的官員也噤若寒蟬,沒想到吳伯雄先生卻以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的身分,專程從遠地趕到會場致辭,表示護持正法的決心,我深深覺得:其實,吳伯雄先生才是一個真正「有情有義」的人。
  
  享譽全球的經濟學者高希均先生不但經常在他創辦的社會雜誌上登載拙作雜文,而且時時就重大事件請我發表意見,甚至像中國大陸的六四事件、台灣的核四事件等,他為追蹤我的雲遊足跡,都是數通電話國際往來,不厭其煩地詢問我的看法。我經常向他表示慚愧:自己不過是個方外之士,才疏學淺,但承蒙他看得起,我一定有問必答。他卻說:「大師!您是社會的意見領袖啊!」其實我那裡比得上高教授的廣博多聞,經驗豐富呢?所以,我更加感到他是一個虛懷若谷,謙沖有道之士。三年以前,高教授希望他所主持的天下文化出版公司能為我出版傳記,弟子們紛紛反對,因為他們向來不想由佛光山以外的人為我立傳,更何況這是一家以工商經濟為主的出版公司。但我力排眾議,欣然允諾,因為我從高教授的平日言行中,深感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國家棟樑。
  
  中國文化大學(最早稱為「華崗學院」)的創辦人張其昀先生本來與我素昧平生,他擔任教育部長時,曾讀過拙作《釋迦牟尼佛傳》,後來因這分法緣,在佛光山創立之初,我們才開始交往頻繁。蒙他厚愛,不但聘任我為大學董事,也邀請我擔任印度文化研究所所長一職,並兼任該校教授。他曾一再向教育部陳情大學應設立宗教學院。後來在醫院的病塌上,他還一心懸念此事,並且寫了一張紙條給我,指定一旦政府同意設立,將由我擔任宗教學院院長,慈惠擔任佛教學系主任。望著一紙顫抖的筆跡,記憶跌入首度應邀前往參加華崗聚餐時的情景:那一次在座者都是院長、主任等一級人士,張老先生一見我來,就以宏亮的嗓音將我介紹給全體大眾:「我們華崗是一座大叢林,現在歡迎我們的方丈大和尚回來。」那種豁達的胸襟,那種從容的態度,使我深深感到:除了終生奉獻黨國的卓著政績不說,他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文教有道之士。
  
  年高八十的陳慈輝老太太是我四十年前在宜蘭的老信徒,後來舉家遷至台北,一直想再見我一面,數年前當她聽說台北道場就在松山火車站旁邊,距離她家不遠處時,立即在其兒、孫、曾孫,一家四代陪同下,前來台北道場,只為看一眼她四十年前皈依過的師父,令我真是感動不已,其他像金枝姑、鄭銀姑,三、四十年來,每逢農曆過年或是我的生日,也都不忘託人帶來一分心意給我,我深深覺得他們都是一群「有情有義」的信徒。
  
  張姚宏影、潘孝銳、許卉吟、陳順章、游次郎、陳劍城、沈尤成、賴義明、陳潮派等居士大德,有的為聖教興隆捐資出力,有的為護法衛僧奔走忙碌,有的積極推動佛教文教事業,有的來往海內海外弘揚法義,他們數十年來永不退轉,有人問他們何以致此?他們都異口同聲地以「阿鞞跋致」、「一師一道」自許。我則認為他們都是一群「有情有義」的菩薩行者。由於佛子們的「有情有義」,所以早年我在宜蘭落腳之後,即隨緣於羅東、頭城、龍岩、虎尾等地設立並主持念佛會,並且馬不停蹄地奔走台北、高雄之間講經佈教,十年後,我又在全省各地創建道場,席不暇暖地到世界各國弘揚佛法,度化群生。
  
  每逢年節,我都會收到來自各地的賀卡,甚至還有來自離島監獄、山區住民的祝福問候。曾經在火車上,一位青年讓座給我,細談之下,才知道他曾在監獄裡聽過我講經說法,現在已改過自新。還有一回在台北道場,一位中年人喊我:「老師好!」原來他是在東海大學上課時的學生。數年前,我前往大陸弘法,從北京、四川、甘肅、河北,一路來到金陵等地,沿途友人親切招待不說,還不斷收到各地的來鴻,讓我感受到這個世間上,「有情有義」的人無時不在,無處不有,其中,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老伉儷最令我心折。他們八十高齡,身形佝僂,每次知我前來南京探望母親,都不辭勞苦,遠自北京趕來看我,並一再叮嚀我要為佛教前途而善自珍重,我也同樣地祝福他們法體康泰,教運昌隆。一九九三年二月,他與我在母親的住處會面晤談,即興題詩二首相贈,在家鄉傳誦一時,信眾們莫不欣喜走告,詩曰:
  
  大孝終身慕父母,深悲歷劫利群生,
  
  西來祖意云何是?無盡天涯赤子心。
  
  一時千載莫非緣,法炬高擎照海天,
  
  自勉與公堅此願,莊嚴國土萬年安。
  
  在趙樸老的眼裡,在趙樸老的字裡,我看到了「有情有義」的光芒閃爍不已。
  
  五十年前曾經在佛學院教授我唯識課程的圓湛法師更是毅力可佩!他經常挺身而出,總是幫我宣揚「人間佛教」理念,這種義無反顧的精神真是令我又喜又愧,想來我自己的徒眾之中,又有幾人對「人間佛教」的普及如此認真賣力呢?母親在世時,每逢過年過節,他都親往母親的寓所,代我慰問探望,這分體貼人意,不計高下的風範,又豈是常人所及?合塵老法師則因與我家師之間的一分道誼,長年為我設立延生祿位,祈福祝禱。每於清夜捫心自問:何功何德,竟受長輩如此「有情有義」的愛護,所以更加發憤立志,精進弘法,以期能回報他們深厚的恩德。
  
  所謂「俗情不比僧情濃」,短短數語道盡了佛門裡的「有情有義」實有甚於世俗中有求有取的感情。在我初出家不久,對於這句話便早有體會。記得十五歲受戒時,母親跋山涉水遠來探望,我趁著晚自習的時間,來到女眾寮房與母親會面。開大靜的時間到了,母親依依不捨,淚流滿面,我只好留下來安慰她。第二天,糾察師向女眾戒壇的開堂和尚月基法師報告我沒有回寮就寢,當時自忖:這下慘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遷單開除?沒想到月基法師當眾回答:「他昨晚在我寮房裡啊!」糾察師知趣而退,我也因此免於受罰。我當時不過是一名沒沒無聞的小沙彌,對於他的通達人情,機智解危真是由衷感戴。一九五四年,得知他在香港無人接濟時,我想盡方法將他迎接來台。這年我正參與籌建高雄佛教堂的工作,落成以後,我推舉他為住持。後來在他晚年多病時,我幾次半夜三更送他就醫,付費照顧,直至終老,並且親自將他的骨灰送往棲霞山寺,為其建塔安奉。當時也有人說: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其實「滴水之恩,湧泉以報」,我只不過是將當年那分圖報恩「情」的心思銘記方寸延續下去,並且付以實際的行動,成為一項有始有終的道「義」罷了。
  
  四十年前,我在雷音寺駐錫弘法時期,曾花費一番心思,將深妙的佛法化為平易的辭語,教育當地的青年。日後,心平、慈莊、慈惠、慈容、慈嘉、心定、楊慈滿、蕭碧霞、吳寶琴等人便相繼死心塌地的跟隨我南來北往,弘法建寺。他們有的不計待遇,一生奉獻常住;有的不辭辛苦,整日清理作務;有的以美味的素食廣度眾生;有的用悅耳的音聲講經說法;有的將父母遺留的嫁妝悉數作為辦學經費;有的把全副精力投入佛教事業,因為他們的「有情有義」,使得弘法工作順利展開,縱使遇到挫折阻難,也總能在眾志成城之下迎刃而解。
  
  如今我有千二百名入室弟子分散世界各地,或住持一方,或接引信眾,或開辦教育,或到處說法,或養老育幼,或編輯寫作……,他們在各種時空裡展現了「有情有義」的人生,這是我一生當中最欣慰的事情。
  
  近代的華人常以「西風東漸」來作為世風日下的藉口,我頗不以此為然,其實佛性一如,西方人中不乏「有情有義」之士。像高登牧師夫婦因親近佛門而遭到耶穌教會種種非難,我伸出援手紓解困境,後來他們舉家來台,學習中國大乘佛教,誓以弘法利生為職志。葛藍先生自從在西來寺皈依三寶以來,不斷寫信給我,陳述滿腔的法喜,如今他埋首將拙作譯成英文,並且與西方寺一批美籍信徒相約要以生花妙筆,將「人間佛教」的精神發揚到全球各地。他們將身心奉獻塵剎的那分虔誠,與其他佛子比起來,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所以,情義是無價的,也因為如此,雖然我一向提倡喜捨結緣,經常將別人拿來的供養隨手轉送出去,但也有基於惜情守義而不捨付出的時候。記得三十年前,我省吃儉用,買了一部九人座的「載卡多」,隨即改裝為二十六個座位,好讓我的學生都能和我一齊出外弘法、參訪。由於車廂載重量大,底部輪胎小,所以總是一路顛躓搖晃,十多年來度過不少有驚無險的時刻。車子功成身退時,許多廠商出價收購,我都沒有答應,因為它無怨無悔地辛勤付出,我也要「有情有義」地為它養老。
  
  其他如東方佛教學院落成時,新加坡福海禪院贈送的玉製如意古董,三十寒暑在佛光山的「佛教陳列館」裡熠熠生輝,多少商家想高價收買,我也同樣不曾允諾,乃至多少次佛光山寺財務困難,幾乎到了無米可炊的地步,我都沒有動過讓售的念頭;而美國西來寺落成時,中國佛教協會以一套稀世法寶《龍藏》作為賀禮,更是意義深遠,八年來每次經過「藏經閣」,我都要去拜訪這個內外含光的老友。去年西來大學從西來寺遷往柔似蜜(Rosemead)校區,主事者想將其一併移至新址,我連忙阻止,因為我要將它作為西來寺永久的鎮山之寶,讓後世的弟子們都能從無言無說的文物當中,領略前人「有情有義」的精神。
  
  所以,什麼是「有情有義」呢?簡單來說,是一種往復循環,互相交流的感情,十法界一切有情莫不具備這種性能。我曾經看過雪梨海邊一隻瘦弱的海鷗,因為我的特別關注,臨走前來往飛行,圍繞三匝,好像在對我致意感謝;昆士蘭林間一對頑皮的松鼠,因為我飼以麵包,後來每天清晨都前來拍打精舍的大門,似乎在向我問安道好;雲居樓外一隻流浪的白足黑狗,人皆以其不祥而棄之,獨我對其友善,有一回居然引領我到如來殿,和求見的信徒晤面;開山寮中一群五顏六色的禽鳥,因我將牠們放歸自然,從此呼朋引伴,在天空翱翔飛舞,婉轉齊鳴,為佛光山增添無限的意趣。連身處三途的傍生畜類都能如此「有情有義」,更何況千萬年來以互助為進步之基的人類社會呢?
  
  經常聽人嘆言:「在現代功利主義掛帥的世界裡,夫婦輕言別離,朋友動輒反目,那裡找得到『有情有義』的人呢?」其實如果我們能從消極的推尋外覓到積極的躬身實踐,從被動的接納、企求,到主動的付出、給予,乃至進一步從布施小恩小惠擴大到為對方的未來著想;從身邊的親朋好友推及於世間的一切眾生……,天地之間,何處不是情義盎然?爾虞我詐、鬥亂紛爭都是社會的病態,我們有幸身為萬物靈長,何不承擔起做人的責任,用「有情有義」的態度來面對人生,溫暖世間呢?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六月)

人學的重要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在佛光山臺北道場舉行海峽兩岸學術會議,我應邀和學者們座談,席中一位教授說:目前中國大陸有一批學者專門研究「人學」,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聞言愣然,後來方知唯物主義已不足為共產社會所需,民眾們逐漸覺醒「物」以外還有「人」的存在,「人」才是世間最重要的學問。我告訴與會人士,光是在表面上研究「人」還是不夠的,必須還要研究「心」,因為人是色與心和合所成,必須將物質與精神調和,才能徹底將「人」做好。人學的重要,誠然不虛。
  
  記得小時候,外婆送我到私塾上課,第一天老師只教我一個「人」字,此後把「人」做好成為我一生的目標。所以我先從孝順長上做起,為了孤苦的母親,我將平日的零用錢、過年的壓歲錢節省下來,給母親買點心回家,讓兒女們的歡笑聲沖淡母親內心之慟。年過六十,我與分離四十載的母親晤面之後,便設法迎養孝敬,晨昏定省,並效法老萊子彩衣娛親的精神,承歡膝下。甚至我愛屋及烏,儘量為舅父、兄弟姊妹解決問題,使得大家和諧安樂,好讓母親安心。
  
  十二歲出家時,師父志開上人送我到佛學院念書,我進一步了解心是萬法之源,學做「人」必定先要調心。由於體會到心中有「人」,為「人」著想是做「人」的先決條件。所以,為了讓師父歡喜、放心,我精進奮發,力爭上游;為了讓擔任住持的師兄在寺裡專心管理寺務,我經常下山走上百里路程作經懺佛事,來往於土匪出沒的村落之間,並且自願在春節前夕挨家挨戶募化道糧。國共相爭時,內戰頻起,我與同學一面弘法,一面逃難,物資的困乏使我想到別人的需要,因此在隆冬之際,我將僅有的一件棉襖送給同窗宏度,又把難得的一件長衫讓給好友煮雲,我深深感受到「人」與「人」之間若能相親相愛,宇宙何其寬廣。
  
  來到臺灣,信徒日增,為了他人的需要,我可以說是日日為人辛苦,日日為人忙碌。朋友一通來訪的電話,我倚門遙望,掃榻以待;信徒們有喪葬佛事,我在忙碌之中,超速開車,及時與會,拈香說法;承諾的結婚喜事,即使在偏遠的鄉下,在淋漓的雨天,我也穿梭於雷電交加的羊腸小徑,設法到達,為其祝福盟證,甚至日後還要關心他們生兒育女問題。像蔡固議居士一家三代,都是我為他們取的名字;郭本雲的五個兒女,李一平的三個童稚,我代為養育多年,後來乾脆擴改為育幼院,專門收養一些龍的傳人。在人群大眾中為別人奔波辛勞,我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我從「人」的身上,學習到謙和忍耐,慈悲包容的美德。
  
  一個年輕的弟子曾經和我說:「一般人到年老的時候像一個排球,兒女們都推來推去,不願照顧,但師父卻像一個橄欖球,天下的兒女都喜歡過來擁抱你。」我想這是因為我很注重「人」際之間的尊重和諧的緣故吧。平常我們都知道晴天時要準備雨傘,春夏時要積穀防冬,「人」,也不能短視近利,而必須在平日培養善緣,為永恆的未來著想。我一生秉持「你大我小,你好我壞,你有我無,你樂我苦」的原則處世待「人」,再怎麼吃虧,也不輕易破壞「人情」,結果我給別人歡喜,別人也張開雙臂,對我表示歡迎。
  
  有時候信徒以為我會看地理風水,就問我這塊福地好不好?我一向提倡「處處是好地」,因此都說:「好。」並且不斷祝福他吉祥如意,一直等到他平安順利,才把心上的石頭放下。有時候信徒有婚嫁喜慶,問我這個日子好不好,我一向主張「日日是好日」,所以都說:「好。」心中祝福他良辰吉日諸事順遂,但仍然等到獲悉他們感情和睦,家庭幸福,自己也才安心。「人」是重要的,「人」之性,在有所得。雖說多付出一些關心,但能保持深厚的情誼,自覺還是收穫良多。
  
  對於千餘名出家弟子,從實質上的給予到精神上的啟發,從硬體的建設到制度的擬定,從生活的教育到思想的開拓,從個別的開導到大眾的普參……,我都竭盡所能,苦口婆心。雨是普潤大地,唯樹有大小之分,滋潤的程度就有不同;同樣的,法是一味平等,因「人」的智愚有優劣之別,接受的多寡也就有所差別。像有些弟子並不要我關懷,一心只想奉獻常住,服務「人」群,他們假以時日,將成為佛門的龍象,教界的棟樑;但有些弟子既要別人關懷,而自己一點也不幫助「別人」,只想自了,平靜安度一生;有些弟子只希望「別人」對他好,自己卻不願付出;更有些弟子只會嫌棄「別人」,即使對他再好,他也不知足滿意,他們儘管才能優越,但由於個性使然,無法做到「人」和,想其前途也就大受限制。
  
  十多年前,為開創西來寺作為歐美弘法的基礎,一批年輕力壯,具有潛力的徒眾陸續來到美國從事開山工作,沒想到一些弟子卻在背後說:「師父把自己最喜歡的徒弟都送去美國了。」後來西來寺落成,常住又派一批老成持重,修養深厚的弟子前往度眾,不料這些人又說:「師父現在把最不喜歡的弟子派去美國了。」乍聞斯語,實感無奈,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誰是我最喜歡的?誰是我最不喜歡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直到現在,不平之聲消失無蹤,原來喜歡與不喜歡都是人的問題罷了。因為心有高下,所以人就有不同的層次。只要所行所作是公正公平,時日一久,自然令人服氣,何必計較人的一時短見呢?
  
  記得數年前的一個清晨,我陪母親散步,來到西來寺左下坡時,我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和母親解釋:「這個側門是通往西來寺的近路。」母親卻說:「正門?側門?『上等人』是迎上門,『中等人』是『人』待『人』,『下等人』是求不成。那有什麼近路?」的確,具足慈悲智慧,肯主動為「人」服務,自然會被眾人擁戴為「人上之人」;心懷分別,急功近利,既無慈悲,又無智慧,當然就只有淪為「人下之人」了。
  
  還有一次,我宣講《金剛經》,下臺之後,我問母親講得好不好?母親回答:「你說的『無我相』,我能夠理解,但做人如果『無人相』,我不明白,一個人心中沒有『別人』,如何在社會上安身立命呢?」不識字的母親總是語出驚人,讓我的弟子都歎服不已,我想這是因為她平日喜歡為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所以能如此通達人情世故吧。而我從小在耳濡目染的薰陶下,也習以為常地為人設想,直至今日,為了不擾人清淨,入夜之後,就是再好看的電視節目,我也不看;為了不讓信徒失望,我一定信守承諾,即使病痛重創,也未曾毀約;平時,我進出關門開門,必定輕手輕腳,不令出聲,以免驚擾別人;我在用水的時候,不敢讓自來水發出聲響,唯恐驚吵別人;說話,總想讓對方聽了歡喜;做事,也儘量讓大家知道後同意。
  
  為了讓老有所養,幼有所安,我辦理養老育幼等慈善事業;為了協助海外華人安住各地,我成立中華學校、松鶴學苑;為了方便信徒世界參訪,我囑令各別分院增加接機、送機服務;甚至為了提昇信眾層次,我在全球各地成立佛光會,讓大眾有更多的學習機會。佛陀示教利喜,一切都是為了眾生,所以,我們不是為了「人」,還有什麼佛事可做呢?
  
  一九九二年,我到美國主持丹佛佛光協會成立大會時,任職會長的謝典豐先生致辭時說道:「過去我是一個工程師,每天與鋼筋、水泥、機器、馬達為伍,不僅生活枯燥無味,而且日復一日為『事』忙碌,在思想上得不到共鳴,使我經常感到孤單寂寞,自從籌組丹佛佛光協會之後,我天天在為『人』而忙碌,雖然在過程中有喜怒哀樂,有順逆毀譽,但是在生活中有聲音,有回響,在修行上有反省,有進步,讓我變得有慈悲,有智慧,做事更穩健,更成熟,我現在感到人生充滿了無限的意義。」這一番話可說道盡了「人學的重要」。
  
  二十多年前,我擔任佛光山佛教學院院長時,目睹少數學生初來乍到,一時俗情未泯,想要下山看看白雪溜冰團,卻又礙於院規不准,心中七上八下,我為了成全他,就找個藉口,派他到市區購買文具,放他半天假,這個學生去過以後,就能夠安住在學業上,精進奮發,再也不想下山去了。沙彌學園的小孩年幼愛玩,糾察老師常常依照大陸叢林的方法,罰他們跪香拜佛,我連忙阻止,教老師罰搗蛋的沙彌睡覺,不准他們隨眾參加早晚課誦。這個辦法實施半年之後,搗蛋的沙彌們看到別的同學們可以上殿課誦,自己卻不能參加,了解睡覺是一種處罰,拜佛是一種光榮的事,漸漸生起慚愧之心,一個個都變得自動自發,認真勤奮。後來,老師們都佩服我的教育方法,其實我沒有上過師範學校,也不曾修過教育學分,只是懂得一點「人性」罷了。
  
  我覺得不論是教人或是處人,都必須先維持對方的尊嚴,所謂「知性者同居」,「人」,活在尊重裡,對於貪欲深的人,我們要給他多一點物質;對於瞋心重的人,我們要給他多一點讚美;對於愚癡的人,我們要原諒他的不明事理;對於忤慢的人,我們要更加謙虛相待;對於疑心多的人,我們要講清楚,說明白,讓他增加信心。
  
  我的弟子之中,不但包括士、農、工、商各種行業,也涵蓋黑、白、黃、棕各色「人種」。有一天,一群來自剛果的黑人弟子和我說:「我們很擔憂黑人的心比較不柔軟,不容易接受佛法,我們應該如何改變這樣的心呢?」我回答他們:「改變膚色比較困難,改變內心比較容易,再說改變顏色也沒有必要,只要改心就好。其實不只黑人要改心,人人都應該要改心。黑人的心其實很善良,有時連白種人、黃種人都不如,希望你們今天出家,要發願弘揚佛法中的慈悲,解決非洲種族不平等的問題,將人民從戰爭的苦難中解脫出來,過佛法幸福和平的生活。」他們聽了,歡喜合十。如今南非又有多位黑人在慧禮、慧機等法師的人性佛法感召下,發心出家,我相信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必定能照破黑暗的陰霾。
  
  孟子說:「人之初,性本善。」佛教則認為「人人皆有佛性,只因妄想執著,所以在五趣中輪迴流轉。」又說:「一心開二門:心真如門、心生滅門。」如果我們能靜下心來,反觀自照,歸本逐源,將會發現:「人」的善惡是從本性中發生,「人」的喜怒是從分別心而來,「人」的哀樂是從感官中接受,「人」的真假是從境界中引發。
  
  十多年前,一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來山學佛。那時大專青年學佛的風氣還不是很盛,所以大家對他十分禮遇,但由於他的主觀太強,人緣日漸淡薄。有一天,他來找我,滿口都是:「我認為……,我覺得……,我的意思是……,我的看法認為……。」我告訴他:「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唯有放下成見,去除我執,想想別人,才能擁有全部的世界。」
  
  回想自己過去年少時,也曾高傲自負,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西哲說:「宇宙只有五尺高,六尺之軀的人要低頭才能生存。」所以慢慢學會謙虛忍讓,同體共生。我不時想到,我的父母是人,我的兄弟是人,我的老師是人,我的朋友是人,和我來往的都是人,念及還有許多「人」需要我,我也需要許多人。我深深感到:「人」,必須經過「人事」的歷練,才能成長;「人」,必須想到「別人」的存在,才能擴大。佛陀所主張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是「人」與「人」之間最高的境界。
  
  佛光山自開山以來,大小事務都是經過開會決議,弟子們經常說:「師父!您來決定吧!您說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我還是堅持開會協調,因為佛光山是大家所共有的。三十年來,佛光山在穩定中茁壯成長,「人和」是最重要的因素。
  
  大陸知名的特異功能人士陳竹先生有一次和我談到「人」的問題時,說道:「『河殤』這部影片的策畫人起初為了開場白而傷透腦筋,有一天在無意間看到牆上地圖裡的長江和黃河兩河岔開,活像一個『人』字,讓他福至心靈,以此作為片頭,許多人看了,都對他慧心的設計大為讚許。」俗語說:「有水的地方就有人住。」長江和黃河孕育出偉大的中華「人文」,只可惜後代的中國人眼裡只有名利、權位,見不得「人」好,因此戰事頻仍,生靈塗炭,說起來真是悲哀的事情。其實不僅國人如此,多年來,我走訪世界各地,發覺凡是講究「人我尊重」的國家必定邁向康莊幸福之道,反之則禍亂不斷。
  
  中國人苦難連連,但中國字卻饒富哲理,例如:「人」「也」為「他」,意即他也是「人」;「人」「钼」為你,意即你也是「人」;「人」「二」為「仁」,意即顧念到彼此二「人」,才是仁慈的表現;「人」「一」為「大」,意即再加一「人」,能夠與「人」共事,團結合作,才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人」「二」為「天」,意即再加兩個「人」,能夠和平相處,才是天下為公,趨於真理之道。其他如:「人」「言」為「信」,「人」「立」為「位」,「人」「建」為「健」,「人」「桀」為「傑」。凡此無非告訴我們:一個「人」想要在社會上立足,必須自我健全,堅守崗位,克盡厥責,造福人群。
  
  有人說:「人究竟為誰辛苦,為誰忙?」我說:「人是為人辛苦,為人忙。」因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與人之間是一體的,為別人付出,其實最大的收穫還是自己。也有人說:「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我認為:「做人難,人難做」,都是由於自己不會「做人」,而正因為「難做人」,所以我們更要學習「做人」。童年的時候,覺得「人」有好人、壞人、智人、愚人……,出家學佛以後,心中只有「需要幫助的人」;年輕的時候,覺得「人」有窮人、富人、偉人、凡人……,幾十年後的今天,心中只有「需要報答的人」。古德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卻覺得:年屆七十,猶感不足,我依然繼續不斷地在學習如何「做人」。
  
  太虛大師云:「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佛經則說:「十方諸佛都是在人道中證悟佛果。」世間上一切的道理都是以「人學」為本,「人」做不好,什麼都不懂。學習做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佛」,佛之一字,乃「人」要先「弗」自私執著,「弗」無明煩惱,袪除人不可有的東西,那就是佛了。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二月)

檢查自己的心

 前監察院長陳履安先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我曾經支持他競選總統。他經常在漢聲電台宣講佛法,主題是「檢查自己的心」。我對於這句話印象十分深刻,因為我一生以來,就是在「檢查自己的心」當中得到了無限的成長。
  
  現代的人生病,要到醫院「檢查」身體;房屋漏水了,要找抓漏的人來「檢查」;車子壞了,要先送到汽車修理廠「檢查」;機器不動了,要請機械師「檢查」。「檢查」的主要目是為了發現毛病在那裡,才能有所改進,至於我們人內心的毛病就更多了,如果不經常「檢查」,那能戰勝貪、瞋、愚癡、驕慢、嫉妒等的煩惱心魔呢?所以,經常檢查自己的心,實在是我們每天必須要做的功課。
  
  常常有些學生來找我,向我訴說他的煩惱,我總是告訴他:「你先檢查自己的心。」對方卻說:「別人欺負我,我『檢查自己的心』有什麼用呢?」有的徒眾一直無法安住,我也說:「你先檢查自己的心。」他回答我:「你不告訴我如何瞭解環境,明白人事,光叫我『檢查自己的心』有什麼用呢?」他們不懂得要能夠「檢查自己的心」,給自己一個回頭轉身的機會,就能夠圓融處世。但問題就在於人往往不肯認錯,而事實上,人的錯誤偏偏最多,像愚昧、自私、執著、成見、計較等等,但就因為不肯「檢查自己的心」,所以才無法安心,這就好比汽車、飛機本身出了問題,而你不肯「檢查」問題所在,不肯修理缺失,事實上汽車已經開不動了,飛機也無法飛上天了,你又能奈何?
  
  最近,有一個徒眾來請我為他開示,因為他在別分院道場做不下去,心裡很苦惱,我告訴他:「這是因為你不『檢查自己的心』,所以不瞭解自己的問題,也不瞭解自己錯誤在那裡,不瞭解師長的苦口婆心,當然,對於佛法的瞭解就更談不上了。」我們可以先問自己一句:「我們了解自己的心裡擁有什麼嗎?」佛教說「心中有佛」,但你心中的佛能夠發揮作用嗎?當心中的盜賊為非作歹時,你能捉拿它嗎?當湖中的水骯髒不堪時,你有辦法淨化它嗎?當心中貪、瞋、愚癡的魔軍掠奪自己心中的法財時,你有戒、定、智慧的武器來戰勝它們嗎?當心中的猿猴躍動不已時,你有五根五力的繩索扣住它嗎?所以,過去禪師們講「明心見性」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有心,心不明,就如同鏡子蒙上了灰塵,不能看清實相;有佛性,見不到佛性,就好比黃金藏在泥沙裡,無法耀眼生輝。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蘭成立佛教歌詠隊之後,經常帶著他們出外弘法,其中一名隊員畢業自杭州國立音樂學院,她的嗓音、氣質都很好。有一次,她不按照我弘法時的預定計劃,自作主張,臨時換唱另外一首歌,我當時非常生氣,立刻下令要她回去,但是到了晚上臨睡前,我「檢查自己的心」時,卻深深感到自責,因為她不守團隊約束,固然應該受到責備,但我也不應該太過執著、強硬。許多事情,如果一和二差不多,此和彼能代替的時候,不一定要執一去二,是此非彼,否則不但讓別人沒有轉寰的空間,也將自己逼進死角裡去,真是何苦來哉!
  
  三十多年前,我在新北投設立普門精舍時,有一位發心的信徒帶著一個讀幼稚園的女兒來幫我煮飯。有一天,她去買菜,才離開家門不久,她的小女兒張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足足有一、二分鐘之久。眼見佛堂的寧靜詳和被她的哭聲所破壞了,我拿起一根棍子作勢要打她,一面嚴厲地說:「你敢哭!」她立刻停止哭泣,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反而引起我的不安。回頭「檢查自己的心」,想到她年紀還小,看到母親離她而去,「哭」是她唯一可以訴求的武器,而我是一個成年人,用棍子的威勢來壓迫她,再怎麼說,都是不對的。所以後來當我遇到類似的情況時,就知道用諒解的心情來看待哭鬧,用安撫的言語來代替呵斥。
  
  三十多年前初創佛光山時,收了許多沙彌,他們十分頑皮搗蛋,老師個個頭痛不已,我曾經也想採用嚴罰的方式,然而回憶自己作沙彌時,難道就不頑皮搗蛋嗎?只是那時叢林教育是以無理對有理,動輒以打罵來壓制學僧的慢心懈怠,雖說那些都能成就了我的道業,但有多少人能夠如此呢?從古至今,兒童的心終究是天真爛漫的,更何況現在時代不同了,我不能以「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心態來對待別人。在「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比一般的老師更能諒解沙彌的心情,給予種種隨和通融;即使是成年的學生犯錯,只要不是太過違反情理的惡性過失,我都能夠用包容的雅量去接受,然後對他們施以循循善誘的教育。
  
  美國西來寺剛落成時,我遠從台灣趕過去參加,看到弟子們一窩蜂似地喜歡吃「披薩」、「漢堡」,心裡很不以為然,所以在一次徒眾會議中嚴明禁止。但聽說還是有人偷偷地買來吃,我知道這是我的不是,因為在美國,怎可不吃美國食物呢?後來有一回我到美國弘法,臨行前,宜蘭的徒眾送了我一罐自製的豆腐乳,我帶著它到美國,每次請客時,就拿出來作為小菜,結果一下子就一掃而空,比餐桌上特地做的精緻佳餚還要受到歡迎。我開始「檢查自己的心」,回想自己在宜蘭住了數十年,不也喜歡上當地的醬菜、麻糬、麻糰、燒餅等等,後來患了糖尿病,明知不可以吃甜食及過鹹的醬菜,但有時還是照吃不誤,現在徒眾們來到歐美國家,喜歡吃西式餐品,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何必如此嚴格地要求呢?經過這麼一轉念,後來只要不是太過份的嗜吃,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著沒看到。後來在美國開會,我還經常以批薩、漢堡作為點心招待與會人士,大家在驚喜之餘,都說我很通達人情事理,其實這都是一再「檢查自己的心」,將心比心,所得來的感想。
  
  對於一些人把素菜製作成葷菜的樣子,我也曾一度覺得非常反感,總認為吃素是為了長養慈悲心,如果以吃葷的心理來吃素,並不究竟。所以我每次看到餐桌上有素雞、素鴨、素鰻、素肉、素火腿、素烏魚子等,都一概拒吃。但有一天,我看到信徒愛吃不已的樣子,突然想到:初入佛門的人一時之間無法革除宿習,所以有這種需要,只要我自己心裡面沒有雞鴨魚肉就好了,何必要厭惡呢?繼而回想,有一次我陪諾貝爾獎審查人金博士,前往台中拜訪省主席林洋港先生時,林主席特地辦了一桌宴席請金博士,我也有兩道素食在同桌陪座。如果我一味地忌諱排拒,就表示心中還有「肉」相在,不也犯了「五十步笑百步」的過失嗎?在「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發覺:原本以為是清淨的,其實是不究竟的;原本以為是染污的,卻正是度眾的方便。所謂「鐵屑翳眼,金屑也會翳眼;烏雲蔽日,白雲也會蔽日」,順逆因緣皆是佛道,善惡事理用之得法,可以成為度眾方便,我應該以更超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間。
  
  二十多年前,本來在宜蘭電力公司工作的王先生,來過佛光山之後,有感於山居生活的美好,所以命他大學剛畢業的千金也來到山上的大慈育幼院服務。王小姐初來乍到,突然轉變另外一種早起、素食的環境,一直覺得不習慣,不久之後,就稟告雙親想要到社會上去工作。她的父母親一再苦勸:「社會像地獄一樣,千萬不能去啊!」她跑來找我,和我說:「師父!即使社會是地獄,爸媽也讓我去看看嘛!」我將心比心,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很嚮往自由、自主的生活嗎?所以立刻向王先生夫婦為她求情,拜託他們讓女兒到社會上工作,後來,我看到王小姐在社會上自得其樂的樣子,不禁深有所感:一個人唯有「檢查自己的心」,才能夠了解別人。
  
  我從小就過著清貧的生活,初來台灣,更是一文不名,但我總認為,自己可以挨餓受苦,絕不能讓那些跟著我出外佈教的青年們也一起受苦。每次在購買物品的時候都覺得好貴,正想還價,自忖:「商人們辛辛苦苦出來賺錢,也是為了養活家庭,如果大家都想還價,叫商人賺得少一點,他的生活靠什麼呢?」如此「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很歡喜地付錢,而且如果對方賣的是素食、僧鞋或佛教書籍、文物,我都會主動地加倍給付,讓他多賺一點,希望這樣能鼓勵更多的人來供應佛教物品,也為佛教徒帶來更多的方便。
  
  最初請別人幫我做事的時候,常常因為做得不夠完美,自己還得必須收拾善後,而覺得苦惱。但後來我想到:人不是一開始就能夠肩挑一百斤的東西,而且各人所長不同,凡事如果太過要求完美,只是徒然自惱惱他,我何不從簡單的工作開始交付任務,一方面增加對方的信心,一方面觀察他的能力呢?我抱持這種理念,不但訓練了許多義工,而且有不少人跟隨我走入弘法利生的行列。至今我很慶幸自己能有及時「檢查內心」的習慣。
  
  多年以來,照相對我而言,一向是件苦差事,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信徒們只要一看到我,總是簇擁而至,要求和我合照。這個人照完了,另外一個人又填補空位;好不容易和他照完了,還要和他的父母合照,然後和他的妻子兒女合照,一張接著一張,沒完沒了。剛開始時,雖然念及信眾的需要,我默忍不語,但是心裡還是有點勉強。後來,我和索忍尼辛、達賴喇嘛、馬哈地……等各界領袖會面時,看到徒眾們爭相為我們照相之後,又一個個地和這些來訪的國際名人個別合照,我不禁心生慚愧,想到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忍耐照相,我又算得了什麼呢?「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欣然允諾別人和我合照,有時還為他們選方位,定距離,每次看到大家一臉歡喜的樣子,我也同感欣悅。
  
  過去每年到了生日那天,我總是莫名其妙地生氣,事後常常納悶:為什麼會這樣呢?於是我很認真地去觀照這件事,才知道是因為看到徒眾們為了我的事,煞費周章,勞師動眾,覺得給人添了很多麻煩,心裡過意不去。這種細微的心念如不經仔細反省,很難察覺得到。有一天,我突然心有所悟:我不喜歡別人為我這樣,為我那樣,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是徒眾很喜歡為我忙碌,我又何必執著自己的原則,讓他難過呢?「自己的心」經過一番「檢查」之後,就能夠圓融處理了。像六十六歲生日那天,我邀請六十六歲的信徒來山,讓大家同享法樂,增長福壽,自覺很有意義;去年七十二歲生日時,我不但以近作《佛光菜根譚》贈送給前來慶賀的人,而且將所有的紅包都轉送給佛光大學,代大家作嘉惠學子的功德,更感受到生命綿延不盡的樂趣。
  
  我從小就很注重自己的威儀,直到現在,行住坐臥仍能保持抬頭挺胸,只是隨著年齡老大,再加上開了五次刀之後,步行起來比較緩慢,其實我還是可以自行上下樓梯。但每到一地弘法,信徒們一看到我,總是喜歡前來攙扶,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尤其大多數人不知要領,每次我下樓梯的時候,他反而將我的膀子抬高,讓我更加吃力;每次我上樓梯的時候,他好像要將我架起來,讓我倍覺辛苦。不過總想到信徒們將我視為長輩,甚至還有人親切地喊我「老爸」,給他攙扶一下,他心中會很歡喜,而我也不損失什麼,所以不論肉體感覺如何,對於他們的善心美意,我都發自內心地表示感謝。就這樣「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深深體會到世間上並沒有什麼歡喜與不歡喜的事情,能夠將別人的歡喜成為自己的歡喜,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不也很好嗎?
  
  我經常一面寫信改稿,一面耳聽請示,一面批示公文,一面回答問題,即使下課休息或走在路上,也總是有人圍在身邊問這問那。總之,每天只要我一睜開眼睛,就必須身心全副武裝,六根並用。慢慢歲月不待人,對於這種重疊的工作感到煩燥不安,每當想要提出抗議的時候,就想到自己過去無論外境如何紛擾,都能安然接受,為什麼年紀增長了,反而修養就差了呢?每次「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對於徒眾就很能包容,因此再怎麼疲累,也能夠生起無比的力量。由此可見,心靈如同一座發電廠一樣,永遠有發射不完的能源。
  
  我每天不斷地「檢查自己的心」,從而發現了一項寶貴的處事原則:「你對我錯,你好我壞,你樂我苦,你大我小。」多年來我將此秘訣公諸於眾,沒想到會成為趙寧博士的座右銘。今年(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我在國父紀念館主持佛學講座,為期三天,每天都邀請社會知名人士來和我一起講「佛光菜根譚」,素有「名嘴」之稱的趙寧博士也是應邀的貴賓之一。他以此為題,說了一段自己親身的經歷,令人感動:有一天,趙博士在另一場講演完畢之後,走出會場準備開車回家,結果一輛計程車衝出來,和他的車子擦撞,明明是這個司機自己錯了,還破口大罵:「你找死啊!」趙博士也回他:「你才找死!」司機隨即說:「你給我出來!」趙博士說:「出來就出來!」當他憤然啟開車門走出來時,一個高中學生從講演會場出來,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張著嘴巴,一副吃驚的樣子,趙博士馬上「檢查自己的心」,自己對自己說:「剛剛你還在台上講說要如何處理人際關係,怎麼現在遇到了事情卻是另一個樣子呢?」於是馬上轉變態度,向司機鞠了一躬,說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司機一聽,先是一愣,一付歉然的樣子,隨後伸出雙手緊緊地握著他,說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場蓄勢待發的干戈就這樣轉為玉帛般的友誼。
  
  歷史上,因為能夠「檢查自己的心」而在一念之間轉化境界,甚至成為勝負關鍵者更是不勝枚舉,像趙國大將廉頗因為能夠「檢查自己的心」,轉貢高我慢為謙虛卑下,向宰相藺相如負荊請罪,從此不但盡釋前嫌,而且趙國也由於將相和合,共謀國事,而成為當時的強國。齊國大夫鄒忌不但能「檢查自己的心」,不惑於妻妾訪客的諂媚淫言,還以此進諫齊宣王:「臣實在不如徐公美,但是臣的妻愛臣,臣的妾怕臣,臣的客有求於臣,都說臣比徐公美。現在,齊國的地方千里,有一百二十個城,宮裡的婦女和左右親近的人莫不愛王;朝廷裡的臣子莫不怕王;國境以內的人,莫不有求於王。這樣看來,王被蒙蔽得很深啊!」齊宣王一聽,也立刻「檢查自己的心」,隨後下令:凡能諫舉皇帝過失者,無論朝臣平民,一律重賞。此後每天宮庭裡擠滿了進諫的人,幾個月之後,進諫的人逐漸減少;一年之後,因為過失改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什麼人來進諫了,而齊國也從此成為春秋戰國時代的霸主之一。
  
  佛教最重視心地工夫,經云:「為治一切心,故說一切法;若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古德也說:「百千法門,不離心源。」像佛門所謂的四念住、止觀雙修等,無非都是要我們隨時隨地「檢查自己的心」,這種正本清源的方法,不知度化了多少人,最顯著的例子,如愚昧健忘的周利槃陀伽因為藉著「拂塵掃垢」來「檢查自己的心」,竟然證悟了阿羅漢果;殺人無數的鴦掘摩羅欲追殺佛陀,卻無法得逞,當他聽到佛陀說了一句「我已經歇止了,是你還沒有歇止」時,他立刻「檢查自己的心」,隨即拜倒在佛陀腳下懺悔前愆,從此世間上少了一個殺人魔王,佛門裡卻多了一個度眾的龍象。
  
  可見「檢查自己的心」是多麼的重要!尤其當榮耀來到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我慢的高牆將會隔絕自己的視野;當煩惱臨頭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瞋怒的火焰將會焚毀自己的功德;當外境紛亂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貪欲的洪流將會淹沒自己的意志;當得失憂患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疑嫉的邪風將會吹垮自己的理智。所以,時時刻刻,我們都必須兢兢業業「檢查自己的心」,才能夠了達因緣,衡量輕重,知所取捨,自利利他。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滿樹桃花一棵根

一九九四年四月,是我十年來的第三次赴大陸探親。從揚州來的兄弟,從廣西來的姊姊,從上海來的表親多人,都來到南京的雨花精舍,擠在母親的床前。母親看到三、四十位子孫濟濟一堂,圍繞在身邊,沉思了一下,若有所感地說出一句:「滿樹桃花一棵根。」這句話表面的喻義是說:兒女們雖然散居各處,但都來自同一個家庭;再深一層的意思,是希望子孫們做人處事都能夠懂得飲水思源的道理,注重根本,因為唯有根本穩固了,才能枝葉繁茂,花開果成。雖然母親已經過世三年了,但每次想到「滿樹桃花一棵根」這句話時,仍帶給我無限的追思與啟示。
  
  記憶中的母親生長在貧困的家庭裡,不曾上過學堂讀書,也不認識字,然而由於她從小受到香火戲劇及講古故事的薰陶,對於因果、忠義的道理了然於心,所以不但通達人情世故,在成語詩詞方面也能夠運用自如,尤其母親務本重源的性格,提綱挈領的做事原則贏得大家一致的尊敬與讚嘆。
  
  母親一生中最歡喜的事便是為人排難解紛,但有些人卻批評她多管閒事,母親則經常對我們說:「排難解紛是正事,不是閒事。」記得小時候,鄰居一位做媳婦的因為婆婆待她不好,跑來向母親訴苦。母親聽完了之後,告訴她:「妳婆婆到我這裡來,都在說妳的好話,說妳如何勤儉持家,如何相夫教子……」就這樣一席話,便解開了婆媳之間的芥蒂,從此和好如母女一般。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之後,中日戰爭爆發,國軍幾乎每天都到民宅裡搜尋壯丁。有一天,二舅父也被抓了走,母親向當地的警察局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無人維持生計,只有統統到你家去生活。」警察局長聞言,立刻放了二舅父。許多人以為母親有什麼背景,紛紛朝她前面一跪,央求她搭救親人,後來有些人竟然也讓她救了出來。
  
  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勝枚舉,母親都能以三言兩語解決,令大家佩服不已,其中也曾遇到對方恩將仇報的情況,而母親也總能本著不卑不亢的態度,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鄰居一位姓解的老先生在家裡被水桶絆了一跤摔死了,由於無錢辦理後事,全家坐困愁城,母親好心承諾為其購買棺木,立即搭船到城裡備辦所需,就在回程的船上,才聽說解家的兒子解仁保因為貪財,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想要嫁禍於父親。母親立即退回壽衣、棺木,回到家中,見鄰人的屍體已腐爛發臭,血水都流了出來,老實的父親又被巡捕逮往揚州收押,但是她仍然不慌不忙,一如平常般料理家務。當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時,因為解家無人敢出面,而母親在回答法官的問話時,不但簡明扼要,而且神態自若,所以當下就被宣判無罪。
  
  數年之後,我出家在佛學院就讀,母親竟然不念舊惡,來信要我為解仁保找一份工作。家師志開上人有感於母親寬大的胸襟,將解仁保找來,在寺院裡從事打雜的工作。而母親與我雖然關山遠隔,但她的明理與寬容對我一生的影響卻至為深遠。隨著年紀長大,我深深體會到在這個世間上,不必怨恨,不必不平,凡事都應該以平常心來對待,以尊重心來包容,世間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時期,因為謠傳我已易服改裝,在台灣當了某軍營的師長,全家人因而被打入「黑五類」。母親雖然每天都出外做工換取口糧,仍然三餐不繼,只得以撿菜葉,吃野草維持生計,此外,三天兩頭還得被抓去審問。但母親從容不迫的態度,往往令公安人員為之目瞪口呆,眼見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終於放棄。
  
  雖然年高七十的母親在文革期間吃足了苦頭,但還是一本善心待人,每天勞動服務之餘,還到運河邊挑水回家,將水煮沸了以後,分置在碗裡,方便鄰近的學童放學回家途中解渴之用,後來大家都稱她為「老奶奶」。
  
  十年的文革總算過去了,大鍋飯的時代逐漸遠逝,個人可以擁有一些私財。每次鄰居請母親代為買菜,當菜錢不夠時,母親總是將自己省吃儉用所剩下來的錢拿去貼補。大家以為母親能夠買到便宜的好菜,紛紛托她購買,母親也高興承諾,從不說出實情。由於母親性情敦厚,凡事不斤斤計較,為她廣結了許多善緣。
  
  母親不但是左鄰右舍口中慈祥愷悌的老奶奶,也是兒孫心中「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大菩薩。有一個晚上,孫子李俊、李正向一個叫賣豆花的小販買了一些豆花回來吃,母親知道了以後,感歎:「這麼冷的天,還在外面賣豆花,一定很缺錢用。」說罷,立刻叫他們多拿些錢給那個賣豆花的人。還有一年春節前夕,她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但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一個窮苦的人在寒冬中赤足行走,不禁心生悲愍,立即將家裡的鞋子送給了對方。眼見春來回家找不到新鞋,焦急萬分,母親在一旁說道:「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到這句頗富禪機的話,念及奶奶一向樂善好施,知道鞋子一定是被送出去,所以穿著舊鞋,也過了一個愉快的好年。
  
  像這些故事,都是母親往生之後,兒孫們在談話時透露出來的軼聞。我在感動之餘,經常思忖著:母親的一生真如「桃花滿樹」般,繽紛燦爛,馨香遠播,令人懷念不已,這其中的原因,正如她生前所說:「我不是在為自己做善事,就算我明天會死,我還是要繼續行善積德。我之所以做善事,只不過是想留一點因緣給別人罷了。」正因為這無相布施的點滴因緣,為她帶來寬廣的世界。記得母親經常引用自己的例子,告訴大家:「為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抗戰、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母親能反璞歸真,感悟到心存善念才是人間至真至美的「桃花源」,可說是一個深具慧根,而又真正生活在幸福中的人。
  
  一九七八年,我聯絡上母親之後,十多年之內,我曾千方百計將她老人家迎奉到日本、台灣、美國等地會面、小住。每次我問母親:「住得還習慣嗎?」母親總是說:「江都是家,台灣是家,美國也是家……,到處都是我的家,我在自己的家裡,還有什麼不習慣的?」再問她:「喜歡什麼?」她回答:「不愛吃,不愛穿,就愛大家聚在一起。」一九九年,母親在洛杉磯安養期間,不慎將腿骨跌斷,被送往醫院開刀,那時我正在澳洲弘法,她在病榻上一直告訴圍繞身邊的徒眾們:「不可將這件事告訴你們的師父,讓他安心去弘法度眾。」等我得知以後,母親幾次傳話給我,都說:「不痛!不痛!」並且要我寬心,不要耽誤行程。母親出院之後,一再告訴大家:「我這一次因跌倒而骨折,開了兩次刀,不但沒有痛,而且很快地好起來,這都要感謝佛祖的庇佑,還有西來寺和佛光山的法師為我誦經的功德。」是年二月二十五日,佛光山舉行信徒大會,我親自開車送母親到會場與大家見面,在近二萬人「老奶奶好」的問候聲中,母親毫不怯場地向大家揮手示意。到了台上,母親向信眾們說:「佛光山就是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也希望大家在佛光山成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可以送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全場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後來我私下問母親:「你怎麼可以把我送給別人,難道你不要我了嗎?」母親說:「這麼多人需要你,我怎麼敢獨佔?你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了,你是屬於大家的。」
  
  一九九三年,為了讓母親居有所安,我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添購了一座洋房,定名為「雨花精舍」,但母親從不將此地視為私有,經常要我派人到南京主持法務。
  
  由於南京冬日嚴寒,加上幾個兒孫輩都在美國,一九九四年,我設法將母親接到陽光充足的洛杉磯長住下來。每逢佛菩薩誕辰紀念日,母親雖然行動不便,但一定會使喚兒孫陪她到西來寺參加慶典。一九九六年佛誕節這一天,母親儘管身體微恙,依然堅持坐著輪椅到西來寺禮佛,因為在她的心目中,沒有什麼比「信仰」更重要的了。不料在路上受了風寒,從此一臥不起,但母親直至臨終前,仍感謝佛恩加被。
  
  凡此都可以看出母親是一個隨遇而安,以眾為我,卻又公私分明,注重「根本」的人。
  
  平常我都是說法給別人聽,但在母親的身邊,卻只有聽她說法的份,因為母親隨緣觸目就能信手拈來,講出許多深刻雋永的道理來。例如,母親到大佛城禮佛,看到麻竹彎彎地垂下來,和揚州直挺挺的竹子大異其趣,便說:「在佛祖前面,什麼都得低頭的。」母親在佛教文物陳列館看到千手觀音,就雙手合十,讚言:「菩薩的千手是去幫助人的。」有一回,我陪她從山下走到西來寺,來到一扇鐵門前,我掏出鑰匙,告訴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卻答道:「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到了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卻回答:「佛祖那裡要我們的香?那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有一次我在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台之後,母親批評我講得太過高深,並且問我:「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別人,還修什麼行呢?」聽完母親這一席話,我當下啞口無言,回想過去母親所說的一切,乃至現在所堅持的「要有人相」,不正是在為佛陀「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寫下最佳的註解嗎?
  
  母親住在佛光山的時候,佛學院的學生曾問母親:「奶奶!您平時修持的法門是什麼?」母親答道:「我一個老太婆,那有什麼修持法門?我只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清淨佛道、榮華富貴都在一念之間。」雖然母親自謙沒有修持,但是她以「心」為「根本」,平日用心待人,其實就是最切實的修行了。
  
  記得我小時候,常看到母親一大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燒一大壺茶,而且每一餐一定會多燒兩人份的飯菜,以備不時之客來到。直到年老,母親還是很注重待客之道,儘管一大堆兒孫圍在她的身邊,只要有客人來到,不管對方的輩份是尊是卑,她都會噓寒問暖,親自招呼你坐這坐那,生怕忽略了任何一個人。而母親與來客之間對答流利,出口成章,連我都自嘆弗如。
  
  統一企業創辦人吳修齊居士特地上佛光山拜訪母親,當我介紹吳居士是「從小生意奮鬥而成功發大財的大老闆」時,母親說:「前生有根機者,今世則鴻福無盡。」中國佛教會理事長趙樸初老居士前來南京探望母親,母親一見到他,便豎起姆指稱讚:「了不起!了不起!」樸老說:「老夫人,您有福氣啊!有一個既孝順又了不起的兒子。」母親從容地答道:「您才了不起,把中國佛教復興起來,讓大家都能修福修慧。」樸老環視房子一周,說道:「您住的地方很大,很氣派。」母親則回答:「您復建的寺院更大,更雄偉莊嚴。」母親雍容得體的應對,總能讓對方感受到誠摯的心意。
  
  數年前,我接母親到台灣靜養,曾有記者問她:「台灣好?還是大陸好?」聽到這樣的問題,我在旁一直緊張,認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說道:「台灣人民生活富裕,經濟發達,但是我年紀大了,在大陸住得比較習慣。」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富有機智,面面俱到,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的人,因此無論走到那裡,都能廣受歡迎。
  
  母親也非常善於觀機逗教,見到什麼人,就能想到講什麼話。有一次,母親正在和兒孫輩講說抗戰北伐的軼事時,看到幾位在家的信徒前來探望她,突然口風一改,說起「勸世文」來。母親說:「有一個兒子在外經商,寫了一封家書給妻子,信中對妻子說:
  
  秋海棠身體保重,金和銀隨意花用,
  
  麒麟兒小心養育,老太婆不要管他。
  
  那知這封信,作妻子的秋海棠沒有收到,反而給他的高堂老母收到,因此作媽媽的回了一封信給兒子:
  
  秋海棠病在床上,金和銀已經花光,
  
  麒麟兒快見閻王,老人家越老越壯。
  
  這段故事說完之後,母親緊接著說另一段故事:有一頭驢子馱了一個人,半路上不肯再往前走,主人打牠,牠就倒在地上,不久,來了一個仙風道骨的人,吟了一首偈子:「前世穿你一雙鞋,今生馱你十里來。」說後,突然不見。母親慨歎地總結說:「善惡因果絲毫不爽。」就這樣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母親可以口若懸河,讓在場者莫不動容。最後,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今天社會風氣敗壞,老奶奶的話真有如警世鐘聲啊!」
  
  看到出家的徒眾來探望她,母親就說:「你們出家都是有根機的,出了家就算是受了一點委屈也是值得的,因為多受一次磨練,就會多增長一份根機。一個人出家學佛,都是因為有『根』的關係(指有師父),你們要懂得珍惜,好好修行才是。」如果有人問她:「出家有什麼好處?」她會像背書一樣,說道:「出家,可以──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氣,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有一回,母親看到就讀西來大學的徒眾們前來請安,立刻打開話匣子,為大家開示:「你們在團體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啊!因為你們師父的事業大,佛法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說完,又換另一種語氣,對前來參學的勝鬘書院學員們說:「在家小姐在人間也可以修行,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說:『公事門中好修行。』後來,他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為五年,這些受刑人受了恩惠,出獄之後,都改過向善,真是功德無量。帶髮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看來,母親還會為我教育徒眾呢!
  
  母親對於我,也有很多的訓誨:
  
  一九九年,母親來佛光山小住一個月,臨別的時候,曾經向我諄諄教示:「佛陀、莊周、孔子……都是有母親養的,你收徒弟也要如母親一樣,要盡心地度他們成佛。」
  
  一九九年,我與母親在香港會面。當我即將出發到紅磡體育館主持佛經講座時,母親對我說:「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這些話,言猶在耳,九六高齡的母親卻已含笑捨報。母親過世之後,海內外徒眾發起興建「老奶奶紀念館」,本來我認為母親是我個人的,不必如此擴張其事,但大家都舉出母親的話──「滿樹桃花一棵根」為例,不約而同地說道:「沒有老奶奶,就不會有師父;沒有師父,我們那裡能在佛光門下安心辦道?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讓後代子孫們懂得追本溯源,發揚感恩報德的好事。」我感到所言有理,尤其母親一生「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佛光山的精神,她全都做到了。念及於此,對於「老奶奶紀念館」之事,我也就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
  
  回憶年輕時,禪門典籍中「臨濟兒孫滿天下」的詞句,激起我無限的壯志,我立誓要圓滿臨濟祖師的弘願,將佛法傳遍世界各地,如今法水果真流遍世界五大洲。遙想佛世之後,多少祖師大德為了紹隆佛種,不惜身命,前仆後繼,菩提種子就在他們的努力下,不斷開花結果;而母親儘管歷經危難,但憑著對佛教堅定不移的信心,故能本住善心待人處事。所以,「根」的觀念,誠然是十分重要的。今後,希望身為佛子的大家,不但要以歷代前賢為「根」,努力發揚他們利眾無我精神;自己也要健全起來,立志成為萬世子孫的「根」。讓我們根莖相連,將真理的光明延伸到永久的未來,將妙諦的影響擴展到三千世間。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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