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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學與淨土—禪淨篇1(人間佛教系列9)
星雲法師

談禪


「禪」發源於東方,盛行於東方。但是現在,禪學不再只是東方的專利品,它在西方已引起普遍的重視。譬如美國很多大學裡也設有禪堂,禪堂已不再為寺院所特有。甚至連太空人要登陸月球時,也要用禪的精神來訓練。可見「禪」在現代世界裡,佔有相當的份量。
  
  現在的社會到處煩亂,物質生活奢侈浮華;但是,有不少人卻感到生活空虛,精神焦慮,苦痛倍增。所以,這個能解決生命問題,提高生命境界的禪學,在世界各地,引起知識分子和社會人士的重視。
  
  「禪」可以開拓我們的心靈,啟發我們的智慧,引導我們進入更超脫的自由世界。「禪」合乎真善美的條件,不過,禪不好講、不能談,也不易懂。禪是言語道斷、不立文字的;是心行處滅,與思維言說的層次不同的。但是,「妙高頂上,不可言傳;第二峰頭,略容話會」,為了介紹禪的境界,雖然不容易談,仍然要藉言語來說明。
  
  一、禪的歷史
  
  「禪」是梵語「禪那」的簡稱,漢譯為「靜慮」。禪,充實宇宙,古今一如;禪,一如科學家牛頓發現地心引力,富蘭克林發現電力,發現禪的是佛陀。
  
  相傳佛陀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默然不語。當時,百萬人天不知其意,唯有大迦葉尊者會心微笑。佛陀當時就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付囑摩訶迦葉。」佛陀於是將法門付囑大迦葉,禪宗就這樣不須文字,不必語言,用以心印心的方法,傳承下來。印度禪師代代相傳,至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於南朝梁武帝在位時來到中國。
  
  梁武帝篤信佛法,曾經四次捨身同泰寺,布施天下僧眾,造橋建廟,依常人眼光看,真是功德無量。但是達摩祖師卻說他了無功德,因為從深一層面來說,梁武帝所得的只是人天果報,應屬福德,並非功德。達摩祖師不得梁武帝的欣賞,因此轉往嵩山五乳峰少林寺後的山洞中面壁九年。從這一段記載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禪的高妙,確實不能以一般的見解去論斷的。像梁武帝的這種用心,只求為善得福,並不是禪宗的究竟目標,即使有所得,也是人天福報而已,在禪師的眼裡,與開悟的道無關。
  
  祖籍河南的二祖慧可,少年時就精通世學、博覽群書,壯年在龍門香山出家,後入嵩山少林寺拜謁達摩,並請達摩祖師收他為入室弟子,卻不得達摩應許。神光慧可於是不畏刺骨寒風、漫天飛雪,苦苦地在門外等候。過了很久,雪深及腰,慧可依然佇立不動,達摩見他確實真誠,便問他:「你不遠千里到這裡來的目的,究竟為了什麼事?」
  
  神光答道:「弟子的心不安,乞請您幫弟子安心。」
  
  達摩喝道:「將你的心拿來,我為你安。」
  
  神光愕然地說:「弟子找不到心。」
  
  這時,達摩說道:「我已經為你安心了。」
  
  神光慧可豁然大悟:啊!煩惱本空,罪業無體,識心寂滅,無妄想動念處,即是正覺,即是佛道。如果心領神會,佛性在當下便得開顯。
  
  二祖之後,禪法傳僧燦、道信,至五祖弘忍。弘忍大師座下大弟子神秀博通三藏,教化四方,儼然已有五祖傳人之態,受到眾人擁護。這時卻從南蠻之地,來了一個根性甚利的盧惠能,他雖目不識丁,但求法熱忱,不落人後。
  
  惠能初見五祖時,五祖曾試探他說:「南方人沒有佛性。」
  
  惠能答道:「人有南北的不同,佛性豈有南北之別?」
  
  五祖經他一反駁,知道這人是頓根種性,非同凡人。為了考驗惠能的心志、暫避眾人耳目,就命他到柴房舂米。
  
  後來,五祖令眾弟子各舉一偈,作為修證、見性與否的依據,若是見性,即得傳法的衣缽。大眾自認不如神秀,衣缽非神秀莫屬,所以沒有人敢與之競爭。
  
  當時,神秀日夜思量,終於提出一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惠能在柴房裡得悉此事,心想:我也來呈一偈如何?遂央人替他把偈語題在牆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見了,知道惠能已經見性。為恐其招忌,乃著人將偈拭去,然後到柴房敲門,問道:「米熟了沒有?」惠能答曰:「早就熟了,就等著過篩了。」
  
  五祖又在門上敲了三下,惠能會意,乃在半夜三更,到五祖座下,五祖傳授他《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頓然大悟。五祖將衣缽傳他,並命他速速南行,等待時機。
  
  師徒兩人來到河邊,五祖欲親自操槳送惠能過河。
  
  惠能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便自行渡河到南方弘化,終成為震爍古今的六祖。而後,禪宗一花五葉蓬勃地流布人間,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
  
  從這些歷史記載,可知禪的風格確是相當獨特的,所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實是得其真機。但是由於禪門宗旨,並非人人能解,所以也常受人曲解。然而禪的機鋒教化,都是明心見性之方,全是依人的本性而予以揭露。它的原則是建立在「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的道理上。所以進一步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又有多少人能把握這一層的意義?梁武帝的希求人天福報,不就是典型的一例嗎?至於怎樣才能直探禪門本源?這就要靠眾生求法的宏願和實踐了。
  
  二、禪的內容
  
  那麼,禪是什麼呢?據青原禪師說:禪就是我們的「心」。這個心不是分別意識的心,而是指我們心靈深處的「真心」,這顆真心超越一切有形的存在,卻又呈現於宇宙萬有之中。即使是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也到處充滿了禪機。
  
  唐朝的百丈禪師最提倡生活化的禪,他說挑柴擔水、衣食住行,無一不是禪,所謂翠竹黃花,一切的生活都是禪。可見禪不是什麼神祕的東西,禪是不離開生活的。古今禪門公案皆是禪師考驗或印證弟子悟道的對答,其實這種對答,就是一般人所謂的「考試」。不同的是,它是隨各人的根性、時間、地點而變化,它沒有明確的劃一標準答案,也不是從思考理解得來的。所以,如果不是禪門的師徒,有時候很難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而且,如果用常人的想法來推敲,往往會發覺「公案」之違背常理。
  
  禪是離語言對待的,是不可說的,一說即不中。雖然,究竟的真理固然不可說,但是對一般人如果不說,豈不是永遠無門可入嗎?所以,禪宗的語錄特別多,就是這個緣故。現就禪的內容特色列舉幾點,作為入門的契機。
  
  ()禪與自我
  
  在佛教的其他宗派中,有些是依他力的輔助始得成佛,而禪宗則是完全靠自我的力量。如淨土法門持誦佛號,密宗持誦真言,都是祈請諸佛加被,配合自力而後得度。在禪門裡有一警語「念佛一句,漱口三天」,禪師們認為成佛見性是自家的事,靠別人幫忙是不可能得道的,唯有自己負責,自我努力才是最好的方法。心外求法,了不可得,本性風光,人人具足,反求內心,自能當下證得。
  
  有人問趙州禪師:「怎樣參禪才能悟道?」
  
  趙州禪師聽後,站起來,說道:「我要去廁所小便。」
  
  趙州禪師走了兩步,停下來,又說道:「你看,這麼一點小事,也得我自己去!」
  
  從前有父子兩人,同是小偷,有一天,父親帶著兒子,同往一個地方做案,到那個地方時,父親故意把兒子關在人家衣櫥內,隨後就大喊捉賊,自個兒卻逃走了。兒子在情急之下,乃偽裝老鼠叫聲,才騙走了那家的主人,終於逃了出來。
  
  當他見著父親的時候,一直不停地抱怨。
  
  父親告訴他說:「這種功夫是在訓練你的機智,看你應變的能力、偷的功夫,而這種應變的智力是要你自己掌握的,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得上忙的。」
  
  這一則故事,雖然不一定是實有其事,但正可以比喻禪門的教學態度。禪師們常常將弟子逼到思想或意識領域的死角,然後要他們各覓生路。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能夠衝破這一關,則呈現眼前的是一片海闊天空,成佛見性就在此一舉。「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這種披荊斬棘的創發宏願,在禪門中可說是教學的基本宗旨。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在修持上獨立承擔,自我追尋,自我完成,這是禪的最大特色。
  
  ()禪與知識
  
  禪不講知識,因此,不受知識的障礙,並且視知識為最大的敵人。知識教人起分別心,在知識領域裡,人們會因此迷失了自我,甚至為邪知邪見所掌握,形成危害眾生的工具。所以,禪首先要求追尋自我,其過程和手段,往往不順人情,不合知識,違反常理。
  
  在禪師的心目中,花不一定是紅的,柳不一定是綠的,他們從否定的層次去認識更深的境界;他們不用口舌之爭,超越語言,因而有更豐富的人生境界。傅大士善慧說:「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這是不合情理的描述語句,完全是與迷妄的分別意識挑戰,以破除一般人對知識的執著。掃除迷妄分別的世界,使人進入一個更真、更美、更善的心靈境界。禪語是不合邏輯的,但他有更高的境界;禪語是不合情理的,但它有更深的涵意。
  
  六祖曾說:「我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此是何物?」
  
  神會接口答道:「此是諸佛之本源,眾生之佛性。」
  
  六祖不以為然,明明告訴你無名無字,什麼都不是了,偏偏你又要指一個名相(佛性)出來,這豈不是多餘?禪的教學是絕對否定一般分別意識,不容許意識分別參雜其中。
  
  佛門中,被人讚美為知識廣博的智閑禪師在參訪藥山禪師時,藥山禪師問他:「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
  
  智閑禪師愕然不能回答,於是盡焚藏經,到南陽耕種。有一天,當他在耕地時,鋤頭碰到石頭,鏗然一聲,而告頓悟。「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這就是藥山禪師不用知識來教授智閑禪師的原因。他要讓智閑禪師放下一切知識文字的迷障,來返求自心。這種超然的教學,可以說是禪宗特有的。這在一般知識界裡,簡直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此即禪的另一項特色。
  
  ()禪與生活
  
  人整天忙碌,為的是生活,為的是圖己此身的溫飽,可是這個「身」是什麼?
  
  禪師說:「拖著死屍的是誰?」
  
  這種問題,一般人是不容易體認得到的,人們辛苦地奔波,飽暖之外,又要求種種物欲。物質可以豐富生活,卻也常會枯萎心靈;口腹之欲滿足了,卻往往閉鎖了本具的智慧。人們的日常生活,在一種不自覺的意識下被向前推動著。善惡是非的標準,都是社會共同的決定,沒有個人心智的真正自由;所以這一時代的人們,雖然擁有了前人所夢想不到的物質生活,卻也失去了最寶貴的心靈自我,這是現代人類的悲劇。事實上,人們已逐漸地覺察到這一危機,曾設想了許多補救的辦法,社會哲學家提出了改良的方案,雖有部分改善,但對整個氾濫的洪流,似乎仍無法完全解決。
  
  禪,這個神妙的東西,一旦在生活中發揮功用,則活潑自然,不受欲念牽累,到處充滿著生命力,正可以扭轉現代人類生活的萎靡。
  
  禪並不是放棄生活上的情趣,確切的說,它超越了這些五欲六塵,而企圖獲得更實在的和諧與寂靜。一樣的穿衣,一樣的吃飯,有了禪,便能「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有僧問道於趙州禪師,趙州回答他說:「吃茶去!」吃飯、洗缽、灑掃,無非是道,若能會得,當下即得解脫,何須另外用功?迷者口念,智者心行,向上一路,是聖凡相通的。
  
  禪,不是供我們談論研究的,禪,是改善我們生活的,有了禪,就坐擁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生活!
  
  ()禪與自然
  
  禪,是自然而然,與大自然同在,禪並無隱藏任何東西。什麼是道?「雲在青天水在瓶」、「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皆是妙諦」。用慧眼來看,大地萬物皆是禪機,未悟道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前後山水的內容不同了,悟道後的山水景物與我同在,和我一體,任我取用,物我合一,相入無礙,這種禪心是何等的超然。
  
  「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日月,寒盡不知年」、「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隨地覓取,都是禪;一般人誤以為禪機奧祕,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這是門外看禪的感覺,其實,禪本來就是自家風光,不假外求,自然中到處充斥,俯拾即得。
  
  今天的人類,與自然站在對立的地位,人類破壞自然界的均衡,把自然生機摧殘殆盡,日常生活的一切,靠人為的機械操縱,而漸漸走向僵化、機械化。這樣生活下去,怎能感到和諧,怎能不產生空虛,而感到煩憂痛苦呢?「禪」就如山中的清泉,可以洗滌心靈的塵埃;禪,如天上的白雲,任運逍遙,不滯不礙。
  
  ()禪與幽默
  
  悟道的禪師,不是如我們想像中一般的枯木死灰,真正的禪師,生活風趣,更具幽默感。在他們的心目中,大地充滿了生機,眾生具備了佛性,一切是那麼活潑,那麼自然,因此,縱橫上下,隨機應化,像春風甘霖一般地滋潤世間;有時具威嚴,有時很幽默,這正是禪門教化的特色。
  
  溫州玄機比丘尼,參訪雪峰禪師。雪峰禪師問他:「從何處來?」
  
  「從大日山來。」
  
  「日出了嗎?」
  
  「如果日出,早就溶卻了雪峰。」(意思是說,如果我已悟道,那麼盛名必定遠遠超過「雪峰」,那需向你請教?)
  
  雪峰禪師又問:「叫什麼名字?」
  
  「玄機!」
  
  「每日織布多少?」
  
  「寸絲不掛。」
  
  雪峰禪師心想,你真有這個本事嗎?於是當玄機比丘尼身走出門時,雪峰禪師隨口說道:「你的袈裟拖地了!」
  
  玄機比丘尼一聽,猛然回頭,雪峰禪師大笑說:「好一個寸絲不掛!」
  
  唐朝代宗時,權震當朝的宦官魚朝恩,一日,問藥山禪師:「〈普門品〉中說『黑風吹其船舫,漂墮羅剎鬼國』,請問什麼是黑風?」
  
  禪師並未正面回答,只是不客氣地直呼:「魚朝恩!你這獃子,問這個問題要做什麼?」魚朝恩聽了勃然變色,正要大怒,藥山禪師笑道:「這就是黑風吹其船舫了。」
  
  另外,靈訓禪師參訪歸宗禪師,問道:「如何是佛?」
  
  歸宗禪師說:「不可告訴你,因為你不會相信。你如果相信我說的話,過來我這兒,我告訴你……」
  
  然後他細聲貼耳地告訴靈訓禪師:「你就是佛。」
  
  從這些公案,可以看出禪師弘化教導的手段是何等的幽默!
  
  學禪,要有悟性,要有靈巧,明白一點說,就是要有幽默感。古來的禪師,沒有一個不是幽默大師,在幽默裡,禪多麼活潑!禪多麼睿智!
  
  三、禪的運用
  
  現代人常常把心靈和外界對立起來,生活因而變成一種負荷與累贅,因此不能從生活上去掌握那充滿趣味的禪機。但是禪師們非常幽默風趣,他們在簡單的幾句話中,就能把我們的煩憂淨化,引導我們走入純正喜樂的世界,彷彿一部大機器,只須用手輕輕一按,開關就可以發動,並不需要繁雜的知識程序,也不用重疊的思考架構,禪就是活潑潑,充滿生機的生活境界。
  
  禪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呢?禪運用到生活上,不但可以提高生活的藝術,擴展胸襟,充實生命,並且可以使人格昇華,道德完成,到達「於生死岸頭得大自在」的境界。禪既是對人生有至深且鉅的關係,但是禪師們所開出的究竟是什麼妙方呢?透過語言文字又如何去了解禪的妙趣呢?
  
  ()有與無
  
  在我們的觀念中,對一切的存在總以為都可以用名詞來分別,並且輕易地就落入二元對待的關係中。事實上,心靈的內容,往往無法斷然的加以絕對二分。譬如「有」、「無」二者,一般人的理念就是截然相對立的兩種意義,若有即非無,若無即非有,「有」「無」不能並存。可是在思想心靈的狀態中,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仍然是一種存在。
  
  而禪師的言行,是超越了平常概念的有無,是包融了相對的有無,是完成了另一「有」「無」的世界,我們若用一般知見去把握它,彷彿霧裡觀花,無法了解它的真實意義。禪家的意境如果僅止於「有」這一層,終非上乘,經過了無心、無為,「無」的境界,才能與「空」的第一義相契合,才是究竟之道,這就是禪與一般見解不同的地方。也唯有超越了「有」和「無」才能到達最高的禪心,才能真正獲得禪的妙諦。
  
  有一次,慧嵬禪師在山洞內坐禪,來了一名無頭鬼想要嚇走禪師,慧嵬禪師見狀,面不改色地對無頭鬼說:「你沒有頭,不會頭疼,真是舒服啊!」無頭鬼聽後,頓時消失無蹤。有時,無體鬼、無口鬼、無眼鬼……出現,慧嵬禪師總是慈悲地稱羨他們,不會為五臟六腑的疾病所苦;沒有口,就不會惡口造業;沒有眼,可免得亂看心煩……。
  
  禪師們的見解與常人迥然不同,他們能將殘缺視為福,能夠轉迷為悟。
  
  再舉一件公案:有一天,有人問趙州禪師:「何謂趙州?」
  
  禪師回答說:「東門、南門、西門、北門。」
  
  禪師的回答乍看之下,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答非所問,事實上,這四門的回答是雙關語,說明了趙州的禪是四通八達,任運無礙,並不侷限於一門,禪的境界是不受空間所限制的。
  
  《從容錄》記載:有一位出家人問趙州禪師:「狗子有沒有佛性?」
  
  趙州說:「有。」
  
  另外一個人再問:「狗子有無佛性?」
  
  趙州卻說:「無。」
  
  趙州禪師對同一個問題,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從世俗的概念、立場來衡量,豈不是前後矛盾不通?其實禪師這種回答是一種活潑的教育方式。他說有,是指狗子有成佛的可能性;他說無,是因為狗子有業識,尚未成佛。對一個問題的回答,要看問者的來意、境界,而給予不同的點撥與啟迪。
  
  梁武帝是中國歷史上護持佛教的君王中的楷模。他在位的時候,曾經廣建寺廟及佛像,修造橋樑道路,福利百姓。當時,菩提達摩祖師從天竺到中國弘法,梁武帝禮請大師,並且問道:
  
  「我所做的這些佛教事業有無功德?」
  
  達摩祖師說:「並無功德。」
  
  梁武帝被潑了一盆冷水,心想我如此辛勞,怎麼會毫無功德?所以,他對達摩祖師的回答,並不滿意,也因不相應而無法契入。
  
  在禪的立場看,達摩祖師所說,正是直心之言。事實上,梁武帝的善行,豈是毫無功德?禪師所說的並無功德,是說明在禪師的內心,並不存在一般經驗界「有無」對立的觀念,我們唯有通過對「有無」對待的妄執,才能透視諸法「是無是有,非無非有,是可有是可無,是本有是本無」的實相。這種超越向上,是禪必經的途徑;這種境界,也才是禪的本來面目。
  
  平常我們對現象界的認識,總是止於一般感官分別的看法,譬如我們仰觀一座山巒,俯瞰一條溪水,覺得它就是高高的山,潺潺的水,這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流於「心隨境轉」的紛逐。等到修禪有得,心境清清朗朗,一切假有,在心境上無所遁形,這個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觀照到諸法虛妄不畢竟空。進而完全開悟之後,這「是」與「不是」、「心」與「物」等一切的對立,在禪師的心中,已經合而為一。
  
  因此,真俗可以兼蓄,理事可以圓融,這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禪心與物境融攝無礙,大千世界充滿無限美好的風光,涓涓的溪水是諸佛說法的妙音,青青的山崗是諸佛清淨的法身。泯除了經驗界「有無」的對待之後,禪的世界是多麼的遼闊啊!
  
  ()動與靜
  
  佛教最根本的教義是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學佛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到達「寂靜」的涅槃境地。
  
  這個「涅槃寂靜」有別於一般的動靜。平常我們說這件東西是動的,那件東西是靜的,那是因為我們的意識起一種活動,對萬法起一種追逐,於是才使現象紛擾現前,才使萬事錯綜顯現。事實上,事物本身並沒有動靜的差別,我們說它是「動的」、「靜的」,那是我們起心動念所起的一種妄執,如果我們能夠除去自我的執著,此心寂靜,不再造作,則一切將顯得極其和諧。下面的公案可以說明這個道理:
  
  六祖惠能大師得到衣缽之後,在廣州隱居了十幾年。後來因為機緣成熟,開始行化於世間。有一天,途經法性寺,看到兩位出家人對著一面旗子,面紅耳赤爭論不休。六祖上前一聽,才知道兩人在爭論旗幡飄動的原因。一位說:「如果沒有風,幡怎麼會動呢?所以是風在動。」另一位則說:「沒有幡動,又怎麼知道風在動呢?所以應該是幡在動。」
  
  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惠能大師聽了,就對他們說:
  
  「二位請別吵!其實不是風在動,也不是幡在動,而是兩位仁者的心在動啊!」
  
  從這則公案可以看出禪師們對外境的觀點,完全是返求自心,而不是滯留在事物的表象上面,現象的存在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別,是因為我們的起心動念。心靜則萬物莫不自得,心動則事象差別現前,因此要達到動靜一如的境界,其關鍵就在吾人的心是否已經去除差別妄逐,證得寂靜。
  
  唐憲宗是個信佛很虔誠的君主,派人到鳳翔迎請佛骨(舍利),韓愈上表諫言阻止,憲宗大怒,把他貶至潮州為刺史。
  
  當時潮州地處南荒,文教不盛,想要參學問道非常困難,但是這裡卻隱居著一位學養、功行非常高妙的大顛禪師,深為當地人所敬仰。
  
  韓愈以大唐儒者自居,那裡看得起大顛禪師。但是這裡除了禪師之外,很難找到學士文人可以論道,韓愈於是抱著無奈、挑戰的心情去拜訪禪師。韓愈到的時候,大顛禪師正在閉目靜坐,韓愈懾於禪師的威德,不自覺的,恭敬的站立在一旁等待,過了很久,禪師卻仍然一無動靜,韓愈心中漸感不耐。這時,站立在禪師身旁的弟子,開口對師父說: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這句話表面上像是對禪師說的,其實是在啟示韓愈:禪師此刻的靜坐是無言之教,也是在考驗你的定力,然後再用言語智慧來拔除你的貢高我慢。
  
  這時韓愈才恍然大悟,敬佩大顛禪師的學養,認為禪師的道行確實高妙。後來他和大顛禪師成為至交道友,而留下許多千古美談。
  
  由上述的公案,我們可以了解動與靜在禪師的心境是合一的,實踐在教化上則是圓融無礙的。禪師教化人有時不發一語,有時做獅子吼。禪師一言半語的提攜,一棒一喝的進逼,一進一退的表揚,一問一答的發明,一顰一笑的美妙,一茶一飯的啟導,甚至一揚眉一瞬目,一豎指一垂足,在一動一靜之中,無不充滿了禪機,無不煥發著禪味。在吾人的常識經驗裡,「動」、「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況,但是透過禪定所證得的動靜,是合一的,是自如的。
  
  ()行與解
  
  有人說:佛學是哲學。這是從知識的立場而說。不錯,佛學的確有非常嚴密的哲學理論,但是佛學真正的特質卻是「實踐」,從修行上去體證真理。
  
  如果只在純粹理論上來建立佛學的體系,那麼佛學將失去它的真精神,與哲學又有什麼差別?佛學不僅具有哲學的內容,更有宗教上的體證,佛學高妙的教理,無非是為了契入真理,方便實踐。若只是知識上的談玄說妙,佛學認為是戲論,應該揚棄。所以佛學不可當作哲學來看待,把佛學當作哲學,永遠把握不到佛學的精妙。佛學提倡解行並重,尤其是禪,更注重實踐的功夫。
  
  禪門中,修證是各人自己的事,修得一分,就真正體驗一分。如果只是在理論上說食數寶,或只是一味的人云亦云,是不會有效果的。唯有透過實踐,才不失去佛教的真實意義,才能把握到禪的風光。譬如牽引一匹饑渴的馬,到水源處喝水,如果這匹馬不開口,只有饑渴而死。同樣的,三藏十二部經典只是指引我們通往真理的羅盤,我們「如是知」之後,就要「如是行」,才能喝到甘露法水。所以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要了解什麼是佛法,什麼是禪,唯有親自去參證,實際去修行,別人絕對無法如實的告訴你。
  
  那麼禪師如何去參證?如何去修行呢?唯有從生活中去參證,在大眾中去修行。古德說:搬柴運水無非是禪。在每一個人的生活裡面,穿衣吃飯可以參禪,走路睡覺可以參禪,甚至於上廁所都可以參禪。
  
  譬如《金剛經》描寫佛陀穿衣、持缽、乞食的般若生活風光,一樣是穿衣吃飯,但是有了禪悟,一個覺者的生活,其意義與境界,和凡夫就截然不同。所以說:佛法不離世間法。
  
  平時我們總有一種錯覺,以為修禪一定要到深山幽林裡才能證悟,實際上,修禪並不須要離開團體,離開大眾,獨自到深山古寺去苦參,禪與世間並不脫節,「參禪何須山水地,滅卻心頭火自涼」,只要把心頭的瞋恨怒火息滅,何處不是清涼的山水地呢?熱鬧場中也可以做道場。
  
  事實上,如果我們對佛教的道理,有了透徹的了解,依此教理去實踐,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譬如佛教的中心義理為「緣起」,天地間一切的存在,都是由因緣相依相輔而成,因緣和合則萬法生成,因緣離散則萬法消失。天地間沒有一創造主,任何事物都可以運用人為力量加以促成和防止。
  
  由緣起的法則,讓我們推論到眾生平等,皆具佛性。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這種成佛的可能與過程,完全是一種自我冶鍊與創造,由自我的行為來決定自己的未來;所以,能夠把握到佛教的教理,則人生是奮發上進的。
  
  由緣起的法則,讓我們推論到宇宙是一個和諧的整體,一切差別的萬事萬象,是相即相入,互依互存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相互的,這種理論應用在日常生活中,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是不正確的,你我的分別是不對的,動靜、是非等等對待是可以泯除的。如果我們能夠透過知解,體證到這種無盡緣起的道理,那麼互助互愛都來不及,那裡還會有你我的爭執呢?
  
  因此我們對於「解」、「行」不可偏廢一方,好比做事,如果能夠運用雙手,事情可以進行的更順利。我們應該從「解」中去認識萬法的事相,從「行」中去印證萬法的實相。
  
  ()淨與穢
  
  自然的事物本來沒有淨穢、美醜之分,這種分別是我們主觀的好惡所引發出來的。《維摩詰經》說:「隨其心淨,則國土淨。」我們的心被五塵所染,迷惑於物象,不能見到萬法的清淨自性;而開悟的禪師,他們的心一片光明,毫無罣礙,所以靜觀萬物莫不自得。在禪師的心中,善惡、美醜、是非、對錯都消失了,他的心是佛心,佛心就是他的心,他們眼中的世界是清淨的佛土,而凡夫眼中的世界是骯髒的糞土。譬如佛印禪師心中清淨,所以他觀蘇東坡好比佛菩薩一般的莊嚴;而蘇東坡心境迷糊,所以他看禪師好比一堆牛糞般的污穢。禪的境界是不能偽裝的,也不是在口舌上逞強占便宜的。
  
  我們常人通常喜歡清潔,講究環境衛生,但是禪的世界,並不一定如此。所謂「淨除其心如虛空,令其所向皆無礙」。禪師們的心掃蕩了清淨與垢穢的對待,無論清淨也好,垢穢也好,一起超越,一起消除,並不是用一般常識來分別淨穢。下面我舉一件非常有趣的公案:
  
  有一次,趙州禪師和弟子文偃禪師打賭,誰能夠把自己比喻成最下賤的東西,誰就勝利。
  
  趙州禪師說:「我是一隻驢子。」
  
  文偃禪師接著說:「我是驢子的屁股。」
  
  趙州禪師又說:「我是屁股中的糞。」
  
  文偃禪師不落後說:「我是糞裡的蛆。」
  
  趙州禪師無法再比喻下去,反問說:「你在糞中做什麼?」
  
  文偃禪師回答說:「我在避暑乘涼啊!」
  
  我們認為最污穢的地方,禪師卻能逍遙自在。因為他們的心潔淨無比,纖塵不染,所以任何地方都是清淨國土,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解脫。
  
  有一天,一休禪師帶領徒弟拜訪同道。途中經過一條大河,水勢洶湧。岸旁有一女子裹足不敢前進,一休禪師很慈悲地把這位女子揹負過河。事後,禪師就忘記了這件事情,但是徒弟始終罣礙在心中。有一天,徒弟實在忍耐不住,於是向師父請示說:
  
  「師父慈悲,弟子有一件事,幾個月來無法釋懷,請師父開示。」
  
  一休禪師說:「什麼事呢?」
  
  徒弟說:「平時師父教誨我們要遠離女色,但是幾個月前,師父自己卻親自揹負女子過河,這是什麼道理呢?」
  
  一休禪師一聽,拍額驚嘆說:「啊!好可憐呀!我只不過把那女子從河的這一邊揹到對岸,而你卻在心中揹負了好幾個月,你太辛苦啦!」
  
  從這則公案,我們知道禪師的心境是磊落坦蕩的,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古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在禪師的心目中,沒有淨穢,沒有男女的差別,甚至為了救拔眾生的苦難,不計淨穢,地獄中的糞湯尿池也要前往的;為了拯救眾生的痴迷,不辭毀譽,如妓戶般齷齪的地方,也要投入。因為在禪師們的心中,了解到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平等道理,因此沒有人我、淨穢、男女的妄別,一切的清淨、垢穢,都已經能夠超然不染。
  
  四、禪的實踐
  
  禪詩有云:「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地用功夫;若要紙上談人我,筆影蘸乾洞庭湖。」禪是須要去實踐的,而不是在嘴上談論的,古代禪師的棒喝,是在教禪;禪者的揚眉瞬目,是在論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在參禪;趙州八十行腳,是在修禪。這些典型,都留給後人很大啟示,現分敘幾點,讓大家透過這些方法,真實去力行,與禪心相應。
  
  ()用疑探禪
  
  世界上大部分宗教,重視的是信仰,而且不可以用懷疑的態度探究教義,但是修禪在入門時,首先須提起的便是疑情。尤其禪門,更是要有大疑,才能大悟,若是沒有疑情,則無所用心,絕不會有開悟的時候。疑情不破,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毫釐失念,一切結果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故先提起疑情,再破疑情,就能徹悟禪的真諦了,「如何是祖師西來大意?」「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念佛是誰?」……這些問題,並不是要學禪的人去找資料寫論文,它只不過是要提起禪和子的疑情而已。
  
  ()用思參禪
  
  疑情起了以後,要進一步用心去參,所謂迷者枯坐,智者用心。用心是隨時隨地,用全副精神去參,並不是在打坐時才用心參禪,這麼追本溯源的懷疑下去,追問下去,一直到打破沙鍋問到底,則豁然大悟。這種開悟的境界很難用語言文字加以描述,就如念佛法門不用思想,只要專心一念,念持佛號。而禪門所設的「公案」、「話頭」,都是為了讓參禪者提起疑情而設的,用疑來啟悟,讓修禪的人,努力去參究,等到機緣成熟,自然能發出悟道的火光!
  
  ()用問學禪
  
  在參究話頭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追問下去,好比擒賊窮追不放,自然能抓到頭目,獲得開悟。或者師徒之間的相互問答,也能夠觸發禪機,自己參禪時,也可一直追問下去。例如問念佛是誰?是心念嗎?心又是誰呢?如果心是我,那念佛的口就不是我了?如果說口是我,則禮佛的身就不是我了?你說身也是我,則瞻望佛像的眼就不是我了?如果這樣追問下去,眼也是我,口也是我,身也是我,心也是我,那究竟有幾個我呢?……如此追「問」下去,必能入禪。
  
  ()用證悟禪
  
  禪,雖然從「疑」、「思」、「問」入手,但是最後的一關,也是最重要的一關,仍然須要我們親自去體證。禪,不是口上說,不是心裡思,不是意中想,而是這一切的完全放下。那時候的境界是語言所無法表達的,好比吾人飲水,自知冷暖。這「疑」、「思」、「問」所得到的禪意,好比初一微明的月眉,而實證所得到的禪意,好比十五皎潔無虧的月亮,通體光明。從這方面看,禪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超越世界。
  
  用疑心參禪,用體會參禪,用問道參禪,終不及用平常心參禪。吾人於世間生活,其實均在矛盾妄想之中,所謂隨生死之流而不息,如能明白洞水逆流,那即是平常顯現,千疑萬問,倒不如持有一顆平常心。
  
  總之,流動的溪水,是禪的音聲;青青的楊柳,是禪的顏色;蓮花的心蕊,是禪的心。禪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從生活上去實踐,衣食住行處尋個著落。可以說,一屈指,一拂袖,上座下座,無一不是禪。
  
  一九七六年十月講於高雄師範學院


禪與文人

禪,雖然發源於印度,然而傳到中國之後,和中國文化相互融和,因此開出了曠古的奇葩,獲得文人學士的喜愛。歷代文人中,有許多位和佛教結下不解之緣,在此列舉幾位一般人比較熟悉的文人學士來作說明:
  
  一、鳥窠禪師與白居易
  
  杭州西湖喜鵲寺鳥窠禪師,本名道林,謚號圓修。九歲落髮出家,二十一歲到荊州果願寺受具足戒,後來入陝西投韜光禪師門下。多年後,道林座下收了一位侍者叫會通,會通雖出家日久,始終不能開悟。有一天,他向鳥窠道林禪師辭行,請求離去。禪師問他要去哪裡?
  
  會通回答:「往諸方學佛法去。」
  
  道林禪師說:「若是佛法,吾此間亦有一些。」於是拈起身上的布毛吹了一吹,侍者會通就這樣開悟了,因此世稱會通為布毛侍者。
  
  道不在遐,道就在自家心地上用功夫。根據《五燈會元》記載:道林禪師後來獨自到秦望山,在一棵枝葉茂盛,盤屈如蓋的松樹上棲止修行,好像小鳥在樹上結巢一樣,所以當時的人稱他為鳥窠禪師。由於禪師道行深厚,時常有人來請教佛法。
  
  有一天,大文豪白居易來到樹下拜訪禪師,他看到禪師端坐在搖搖欲墜的鵲巢邊上,說道:
  
  「禪師住在樹上,太危險了!」
  
  禪師回答:「太守,你的處境才非常危險,我坐在樹上倒一點也不危險。」
  
  白居易聽了不以為然的說:「下官是當朝重要官員,有什麼危險呢?」
  
  禪師說:「薪火相交,縱性不停,怎能說不危險呢?」
  
  意思是說,官場浮沉,鉤心鬥角,危險就在眼前。白居易似乎有些領悟,轉個話題又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禪師回答:「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白居易聽了很失望,他以為禪師會開示什麼深奧的道理,便說:「這是三歲孩兒也知道的道理。」
  
  禪師道:「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白居易聽了禪師的話,完全改變他那自高自大的傲慢態度。有一次白居易又以偈語請教禪師:
  
  「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
  
  禪師也以偈回答: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人生如幻如化,短暫如朝露,但是如果體悟到「無生」的道理,超越時間「去」「來」的限制,生命就能在無盡的空間中不斷的綿延擴展,不生亦不滅。白居易聆聽禪師的開示之後,深感敬佩,於是皈依禪師,作禮而退。
  
  我們從白居易與鳥窠禪師的對話中,了解禪機的灑脫生動,禪並不重視知識和口舌的爭勝,而重在知行合一,甚至認為行比知更重要。禪師就是以這樣的立場來參究佛法,所以說八十老翁雖然人生閱歷豐富,如果不躬身去實踐,即使熟讀三藏十二部,仍然不能了解佛法的真諦。
  
  白居易從佛法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成為佛教的信徒,遍訪名山高僧,晚年更是盡遣姬妾,經年素食,並且捨自宅為香山寺,自號為香山居士,尤其醉心於念佛,時常行文表達他信佛有得的心境,譬如他的香山寺一詩:「愛風巖上攀松蓋,戀月潭邊坐石稜;且共雲泉結緣境,他日當做此山僧。」詩中充滿悠閒、飄遊的意境,這種白雲水月共來往的生活,能讓人不再為世俗繁華所羈累,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禪的世界中。
  
  二、明教禪師與歐陽修
  
  宋朝杭州佛日契嵩禪師,七歲出家,十九歲遍參善知識,得法於洞山禪師,為青原禪師門下第十世弟子。禪師道心堅定,精進修行,每天夜晚,頭上必頂戴著觀音聖像,口中誦念觀音聖號滿十萬聲,才肯入室就寢。多年以來,從無間斷,因此宿慧大開,經書章句無不通解。曾著《原教論》十萬餘言,反駁崇拜韓愈、主張廢佛的文士之流。又撰寫《輔教編》,深得仁宗讚歎,寵賜封號為「明教大師」。
  
  當時理學興盛,一代碩儒歐陽修以儒家的立場,著《本論》譭謗佛法,並且蔚為風氣,獲得多人響應。明教禪師於是針對時弊,倡導儒、釋、道三教思想一貫,著《輔教編》加以辯正。歐陽修看到此書之後,完全改變以往錯誤的觀念,說:「我連佛教經典中只有二百六十字的《心經》,都未明其義理,還談什麼佛法?」並且讚歎大師道:「不意僧中有此龍象。」第二天一大早,歐陽修就整肅衣裝去拜見明教禪師,請求開示,與禪師共語終日。
  
  歐陽修在明教禪師處得到開示之後,從此對佛教有截然不同的體認,經常到名山寶剎去參訪。有一次遊廬山,禮拜祖印禪師,禪師引用百家之說來啟迪歐陽修對佛法的認識,使歐陽修肅然起敬,大有省悟,對過去自己的狂妄謝罪道:「余舊著《本論》,孜孜以毀佛法為務,誠不知天地之廣大,不知佛法之奧妙,更不知佛之為聖者,今胸中已釋然矣!」於是信仰佛教,自稱為六一居士,時常行文勸善,與佛門高僧來往甚歡,成為當時文壇的佳話。
  
  又有一次,歐陽修到嵩山去遊玩,看到一位老和尚獨自在閱讀經典,不喜歡與人交談,他心中很好奇,上前請教:
  
  「禪師住在此山多久了?」
  
  老僧回答:「非常久了。」
  
  「平日都誦讀什麼經典?」
  
  「《法華經》。」
  
  「古代高僧,臨命終時,能夠預知時至,談笑自若,生死自如,這是什麼原因?」歐陽修緊握良機問道。
  
  「這是定慧的力量。」
  
  「現代的人寂寥無幾,又是什麼原因呢?」
  
  「古德念念皆在定慧,臨終那會散亂?今人念念皆在散亂,臨終那會有定慧?」
  
  歐陽修聽了這話以後,恍然有悟,於是走近禪師座前,再三頂禮,感謝他的開示,解去了胸中的疑團。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宿儒歐陽修能以當朝宰相之尊,以學貫翰林之譽,篤信佛教,那是因為佛教使他了解生命的涵義,解除他對人生的迷惑,讓他在佛法裡找到自己的安止處。
  
  三、大顛禪師與韓愈
  
  歷代排佛最堅決的韓愈與佛教也有一段因緣:
  
  唐朝是佛教最興盛的時代,朝廷上下非常護持佛教。韓愈看到當時儒學衰微,為佛家所代替,於是以儒家道統自居,自比為孟子之拒楊墨,以尊儒排佛為己任。當時,唐憲宗非常崇信佛法,迎接佛舍利入宮殿供養。有一天,殿中夜放光明,早朝時群臣都向皇帝祝賀,只有韓愈不賀,還說:「此光是神龍護衛之光也,非佛之光。」並呈〈諫迎佛骨表〉,斥佛為夷狄,因此觸怒了對佛教虔誠信仰的皇帝,被貶到潮州當刺史,在此遇到大顛禪師,留下禪門一段美談。
  
  潮州地處南荒,文化未開,大顛禪師道行超邁,深為大眾所推崇。韓愈耳聞此地有一高僧,有一天,抱著問難的心情去拜訪大顛禪師。此時,正當禪師入定坐禪,不好上前問話,因此,苦等了很久,侍者看出韓愈的不耐煩,遂上前用引磬在禪師的耳邊敲了三下,輕聲對禪師說道: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侍者的意思是說,你的禪定已打動了韓愈傲慢的心,現在應該用智慧來拔除他的執著了。韓愈在旁邊聽了侍者的話後,立刻行禮告退,他說:
  
  「幸於侍者口邊得個消息。」
  
  這一次韓愈不請開示了。
  
  時隔不久,韓愈仍覺得心中疑團不解,又拜訪大顛禪師,問道:
  
  「請問和尚春秋多少?」
  
  禪師手拈著念珠回答說:「會麼?」
  
  韓愈不解其意說:「不會!」
  
  「晝夜一百八。」
  
  韓愈仍然不能明了其中的含意,第二天再來請教。當他走到門口時,看到一位小沙彌,上前問道:「和尚春秋有多少?」小沙彌閉口不答,卻扣齒三下,韓愈如墜五里霧中,又進入謁見大顛禪師,請求開示,禪師也同樣扣齒三下,韓愈方才若有所悟的說:「原來佛法無兩般,都是一樣的。」
  
  這則公案是什麼意思呢?韓愈問春秋有多少,是立足於常識經驗,對時間想做一番的計算。事實上,時間輪轉不停,無始無終,那裡可以談多少?在無限的時間、空間中,生命不斷的輪迴,扣齒三下,表示在無盡的生命中,我們不應只逞口舌之能,除了語言、文字之外,我們應該實際去體證佛法,認識自己無限的生命,見到自己本來的面目,尋找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永恆性。
  
  一向對佛教桀傲不友善的韓愈,受到大顛禪師的教化,從此對佛教一改過去的態度,對佛教能夠站在「同情」的立場,給予客觀的評斷,並且和大顛禪師相交甚好,其往來問答的公案很多,臨別潮州時,曾經贈送禪師詩句說:
  
  「吏部文章日月光,平生忠義著南荒;
  
  肯因一轉山僧話,換卻從來鐵心腸。」
  
  宋代的黃魯直也曾說:「退之見大顛後,作文理勝,而排佛之辭為之沮。」佛法感人力量之深入,移情化性之真切,雖頑石也會點頭,更何況是一代古文大家的韓昌黎!
  
  四、藥山禪師與李翱
  
  藥山禪師俗姓韓,唐澧州人,少年敏俊超群,素懷大志,曾說:「大丈夫當有聖賢志,焉能屑細行於布巾邪?」遂捨棄世俗,投石頭禪師門下,因住在藥山而聲譽震遐邇。
  
  當時,名學者李翱久慕禪師德行高遠,恭敬地邀請禪師到家中供養,但是屢次邀請,禪師都不去應供,於是李翱親自入山拜訪禪師。剛好遇見禪師坐在山邊樹下看經。侍者看見大名鼎鼎的李翱來了,趕快上前說:「師父,太守來了!」但是藥山禪師聽了,仍然紋風不動,照常看經,並不理會李翱。
  
  李翱懾於禪師的威儀,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等待了好久,禪師一直毫無動靜,最後實在不能忍耐了,就憤憤地說:「見面不如聞名。」意思是說,我仰慕你藥山禪師的名聲,特地來拜訪你,想不到也不過是拒人千里之外、虛有其名的禪師罷了,說完話怏怏不樂的舉步就要離開。
  
  這時,藥山禪師卻開口說話了:「何必貴耳賤目?」意思是告訴李翱,為什麼耳朵所聽的就以為了不起,而自己眼睛所看的反而認為沒有價值,興起虛妄差別呢?
  
  李翱畢竟是一位知書達禮的文人,聽了禪師的話,馬上拱手道歉,並虛心請教禪師:「如何是道?」
  
  藥山禪師以手往上一指,又往下一指說:「懂嗎?」
  
  「不懂!」
  
  禪師再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於是李翱欣然有得,回去後,做了一首詩偈: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讚歎藥山禪師行解合一,心中坦蕩蕩,已見自性本源。
  
  李翱聞法後,甚為欣喜,又問禪師:「什麼是戒定慧?」禪師卻潑了他一盆冷水說:「我這裡沒有這許多閒家具。」三學戒定慧本來是佛法的綱要,每個人都要奉行不違,但是禪宗的特色,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對於煩瑣的名相是不重視的。禪師為了破除李翱的執著,否定三學的名相,要他直接從本性上去著手。
  
  藥山禪師接著又告訴李翱:「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意思是說一個人要有清高的修持,也要有隨和入世度眾的方便,這樣才不偏廢一邊,才能把握中道。然而李翱還是未能參透,他向禪師說:「閨閣(私心)中物捨不得。」心中仍然有罣礙,不能超然塵外。
  
  唐朝名詩人李商隱因此作詩評李翱悟性不高:
  
  「雲在青天水在瓶,眼光隨指落深坑;
  
  溪花不耐風霜苦,說甚山高海底行。」
  
  可見禪師的悟境,並不是常人所能輕易理會得到的。以李翱的聰明博學,都無法窺見藥山禪師的功行,更何況一般凡夫俗子?禪悟原是脫胎換骨的境界,不是有限的語言所能說明,也不是有形的現象所能詮釋的,如果以常識的妄執去知解禪境,彷彿霧裡觀花,無法參透禪的本來面貌,要了解禪的境界,必須具備實際禪定的功夫。
  
  五、圓通秀禪師與黃庭堅
  
  黃庭堅,字魯直,宋代文學大家,自號山谷居士,擅於詩詞文章,尤好作豔詞,為時人所傳誦。
  
  有一天,黃庭堅來拜訪圓通秀禪師,禪師正色的告訴他:「你的文章雖然辭藻華美,但難道你只甘於做這種惑人耳目的文章嗎?」
  
  當時有一位擅長畫馬的畫家李伯時,每天念念於揣摩馬態,禪師深怕他命時終之後將投生馬胎,因此特別給予告誡,從此李伯時收拾畫筆,不再畫馬。圓通秀禪師也以這件事來勸諫黃庭堅,黃庭堅笑著說:「難道你也要告訴我,他日恐會投胎馬腹之中嗎?」
  
  圓通秀禪師呵斥:「你以綺語撥動天下人的淫心,只怕將來要墮入地獄泥犁中,而不只是投生牛胎馬腹而已呢!」
  
  黃庭堅一聽,幡然悔悟,立即懺悔謝罪。後來又經靈源清禪師等善知識的激勵,終於盡摒舊習,銳志學佛,發願戒絕酒、肉、淫欲。曾做一首詩:
  
  「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
  
  原同一種性,祇是別形軀。
  
  苦惱從他受,甘肥為我須;
  
  莫教閻老斷,自揣應如何。」
  
  這詩中充滿了護生的觀念,意思是說,我與眾生的地位、名稱雖然不同,其實一樣的,人人有個真如自性,只不過在轉世投胎的時候,應機隨報而各各成為人、羊、牛……軀殼不同而已。如果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不顧眾生的痛苦,那麼,不必等到閻羅王來審判,我們自己捫心想想:這樣對待眾生是不是公平呢?可見如是因,如是果,造什麼業障,受什麼果報,這是分毫不變的。
  
  六、佛印禪師與蘇東坡
  
  佛印了元禪師,俗姓林,宋朝江西人,書香世家。誕生時,祥光通照,天資聰穎,三歲能誦讀《論語》,五歲能誦詩三千首。長大後博覽世典,精通五經,鄉里稱他為「神童」。後來志慕般若空宗,禮日用禪師學習《法華》。更遊方到廬山,訪居訥禪師,承嗣其法,駐錫在雲居山。
  
  當時信仰佛教的文人雅士非常多,緇俗往來公案更是不勝枚舉,其中最為人所樂道的,當推佛印禪師和蘇東坡之間的故事。蘇東坡為文壇巨匠,詩、書、琴、藝無不精通,學佛多年,悟性甚高,頗能領會佛法妙諦。蘇東坡和佛門高僧多有來往,尤其和佛印禪師,過從更是密切。
  
  有一天,佛印禪師將要登壇說法,蘇東坡聞說趕來的時候,已經坐滿人眾,沒有空位了。禪師看到蘇東坡就說:「人都坐滿了,此間已無學士坐處。」
  
  蘇東坡一向好禪,馬上機鋒相對回答禪師:「既然無坐處,我就以禪師四大五蘊之身為座。」
  
  禪師看到蘇東坡和他論禪,便說:「學士,我有一個問題問你,如果你回答得出來,那麼老和尚我的身體就當你的座位;如果你回答不出來,那麼你身上的玉帶就要留下來。」蘇東坡一向自命不凡,以為準勝無疑,便答應了。
  
  佛印禪師就說:「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請問學士要坐在哪裡呢?」蘇東坡為之語塞。因為我們的色身是四大假合,沒有一樣實在,不能安坐於此,玉帶就因此輸給佛印禪師。蘇東坡當時還為這件公案寫了一首詩偈:
  
  「百千燈作一燈光,盡是恆沙妙法王;
  
  是故東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禪床。
  
  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
  
  會當乞食歌姬院,奪得雲山舊衲衣。」
  
  佛印禪師更有謝偈一首:
  
  「石霜奪取裴休笏,三百年來眾口誇;
  
  爭似蘇公留玉帶,長和明月共無瑕。」
  
  這件事情一時傳為美談,千百年來一直為人所傳頌。
  
  又有一次,蘇東坡去見佛印禪師,並且事先寫信給禪師,叫禪師如趙州禪師迎接趙王一般,不必出來迎接。這件有名的公案是這樣:
  
  趙州禪師德高望重,趙王非常尊敬禪師。有一天,趙王親自上山參見禪師,趙州禪師不但沒有出門迎接,還睡在床上不起來,禪師對趙王說:「對不起,出家人素食,力氣不足,加之我年老了,所以才睡在床上見您。」
  
  趙王聽了不但毫無慍色,反而更加恭敬,覺得禪師是一位慈祥的長老,回去之後,為了表達內心的敬仰,馬上派遣一位將軍送禮給禪師。禪師聽到將軍送禮物來了,趕忙披袈裟到門口去迎接。徒弟們看到禪師的行徑感到莫名其妙,就問道:
  
  「剛才趙王來,師父睡在床上不迎接,他的部下來了,反而到門口去迎接,這是什麼道理呢?」
  
  趙州禪師說:「你們不懂,我接待上等賓客是躺在床上,用本來面目和他相見;次一等的客人,我就坐起來接見;對待更次等的客人時,我就用世間俗套出門來迎接。」
  
  蘇東坡自以為了解禪的妙趣,佛印禪師應該以最上乘的禮來接他--不接而接。可是,卻看到佛印禪師跑出寺門來迎接,終於抓住取笑禪師的機會,說道:「你的道行沒有趙州禪師高遠,你的境界沒有趙州禪師灑脫,我叫你不要來接我,你卻不免俗套跑了大老遠的路來迎接我。」
  
  蘇東坡以為禪師這回必然屈居下風無疑了,禪師卻回答一首偈子說:
  
  「趙州當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迎趙王;
  
  怎知金山無量相,大千世界一禪床。」
  
  意思是說,趙州不起床迎接趙王,那是因為趙州不謙虛,而不是境界高;而我佛印出門來迎接你,你以為我真的起床了嗎?大千世界都是我的禪床,雖然你看到我起床出來迎接你,事實上,我仍然躺在大千禪床上睡覺呢!你蘇東坡所知道的只是肉眼所見的有形的床,而我佛印的床是盡虛空遍法界的大廣床。蘇東坡以為可以調侃禪師,想不到第二次又輸了。
  
  又有一次,蘇東坡到金山寺和禪師打坐,蘇東坡覺得身心舒悅,於是問禪師:「禪師,你看我坐的樣子怎麼樣?」「好莊嚴,像一尊佛像。」蘇東坡聽了非常高興。佛印禪師接著反問蘇東坡:「學士,你看我坐的姿勢怎麼樣?」蘇東坡從來不放過嘲弄禪師的機會,馬上回答說:「像一堆牛糞!」佛印禪師聽了也很高興。
  
  蘇東坡看到禪師被自己譬喻為牛糞,自己終於占上優勢,欣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我一向都輸給佛印禪師,今天我可贏了!」消息傳到蘇小妹耳中,問道:「哥哥,你究竟怎麼贏禪師的?」蘇東坡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如實敘述了一遍。傳說蘇小妹天資超人,才華出眾,不讓鬚眉,她聽了蘇東坡得意的報告之後,正色說:「哥哥,你輸了!徹底的輸了!佛印禪師的心如佛菩薩,所以他看你如佛菩薩;而你的心像牛糞,所以你看他也像一堆牛糞!」禪悟的境界是無法偽裝的,必須自身去實證。
  
  蘇東坡再一次輸給禪師。
  
  又有一次,蘇東坡被派遣到江北瓜州任職,和金山寺只隔著一條江。有一天,蘇東坡修持欣然有得,做了一首偈子,來表達他的境界,然後很得意的派書僮過江把偈子送給禪師,並囑咐書僮看看禪師是否有什麼讚語?偈子上說: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意思是說,我頂禮偉大的佛陀,蒙受佛光的普照,我的心已經不再受外在世界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八風所牽動了,好比佛陀端坐蓮花座上一樣。
  
  禪師看了之後,一語不發,拿起筆來,只批了兩個字,就叫書僮帶回去。蘇東坡以為禪師一定會讚歎自己境界很高,看到書僮拿回禪師的回語,急忙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放屁」兩字,無名火不禁升起:豈有此理!禪師不但不稱讚我,反而罵我「放屁」。於是乘船過江找禪師理論。
  
  船快到金山寺時,佛印禪師早已站在江邊等待蘇東坡,蘇東坡一見禪師就氣憤填膺的說:「禪師!我們是至交道友,你怎麼可以開口罵人呢?」
  
  禪師若無其事說:「罵你什麼呀?」
  
  「我那首偈上面的『放屁』兩字呀!」
  
  禪師聽了呵呵大笑說:「你不是八風吹不動了嗎?怎麼讓我一屁就打過江來了?」禪的境界是超諸文字語言的,知識言說上的「八風吹不動」,如果沒有真實的證悟,是經不起考驗的。蘇東坡雖然才華超群,但是對於「禪」終不免於知解分別的體會,最後仍然輸給佛印禪師。由上述公案,可以知道「禪」是言語道斷的。
  
  蘇東坡一向自視文學造詣很高,和高僧往來的公案更是眾多。有一次到荊南,聽說玉泉承皓禪師駐錫此地,機鋒辯才很高,心中不服氣,想去試試禪師的悟境,於是化裝成達官貴人的模樣去見禪師,禪師看到他,上前招呼說:「請問高官貴姓?」
  
  蘇東坡機鋒回答說:「我姓秤,專門秤天下長老有多重的秤。」
  
  玉泉禪師大喝一聲,然後說:「請問我這一聲有多少重?」
  
  蘇東坡啞口無言,內心大服。
  
  有一天,蘇東坡掛單在東林寺,與照覺禪師談論有關「有情無情」的事,徹夜不眠,至黎明時頗有所悟,做了一首千古傳頌的偈語,來表明他感悟的心境: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這首偈語主要告訴我們:對佛法有所證悟的時候,大自然到處都是佛陀的法身圓音,流水溪澗、青山翠竹,無一不在為我們訴說佛法妙諦,能夠如此認識,就能契入禪境,不能如此,即使背熟八萬四千偈子,即使佛菩薩站在你的面前,仍然不能與佛法相應。
  
  蘇東坡在佛法中得到法益之後,非常護持佛教。有一位范蜀公不信佛法,並且非議說:「平生事,非目所見者未嘗信。」蘇東坡聽了說:「怎可如此?吾人患病,請醫生把脈醫療。醫生說:內太寒則服熱藥,內太熱則服寒藥。你何嘗見過脈動,但是對體內的寒熱則信之不疑,何以獨對佛法講求眼見才肯相信呢?」佛理之高妙,豈可用凡夫肉眼來窺睨。
  
  以上所述為文人和佛門高僧之間有名的公案。為什麼歷代有那麼多文人崇信佛教?本來文人學士對人生的體驗較常人為切,對境遇的感悟較常人為深,而佛法的微妙教理,對宇宙人生的闡明,正可以滿足他們追求真理的饑渴,安住他們的身心。文學本來就是發於中,形於外的性情之事,有佛教教理為內容,給予文學鮮活的生命,而不至流於無病呻吟、遣辭造句的文字遊戲。可以說,佛法豐富了文人的生命,開拓了文學的新面貌,而文人學佛則助長了佛法的宣揚,兩者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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