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明代儒佛道的合流及其世俗化
作者:陳寶良
15/06/2010 06:13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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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初起唐。三教講論,雖肇始於北周武帝時,然直至唐代始以儒、 佛、道三教名流論難為風尚,並漸由論難而趨於融匯調和。羅香林《唐代三教講論考》一文,通過對唐代三教講論的 具體考察,指出三教歸一之旨,在唐代“久已普遍朝野”。 (注:羅香林:《唐代文化史》,台灣商務印書 館,1963年,第159-160、170-171頁。)三教講論導致了學者以釋道義理解釋儒家經義,從而促進了儒家思想的轉變。顯然,宋人理學,唐人已開其先緒。 (注:羅香林:《大顛惟儼與韓愈李翱關係考》,見前揭 《唐代文化史》,第191頁。)至宋,宋儒周敦頤輩援佛入儒,革新儒學,形成理學。這已為學術界公認的事實。 (注:可參見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 史》,人民出版社,1984 年,上卷,第46-84頁。)及明,尤其是晚明,三教合一的思想更成一代思潮蔚為風氣。

關於明代三教合一思想的研究,中外學者已有部分的研究 成果。日本學者荒木見悟在《明代思想研究》、《明末宗教思想 研究》二書中,專以管志道、林兆恩、屠隆三人為個案,考察明末儒、佛、道三教的調和思想。 (注:荒木見悟:《明代思想研究》,東京創文 社,1972年,第149-185、265-291頁;荒木見悟:《明末宗教思想研究》,東京創文社,1979年,第324-366頁。)而島田虔次更是通過對晚明士 大夫生活與意識的勾勒,以說明三教合一思想對士人生活的部分滲透。 (注:島田虔次:《中國におゐ近代思惟の挫折》,東 京,筑摩書房,1970年,第230-284頁。)柳存仁著有《明儒與道教》、《王陽明與佛道二教》等文(注:柳存仁:《和風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 社,1991 年,第809-932頁。),比較系統地釐清了明儒與佛、道二教之關係。而李焯然對明代著名學者焦竑的三教觀所作的個案分析, 無疑更有助於理解晚明三教合一思想的深入人心。 (注:李焯然:《焦竑之三教觀》,收入作者所著《明史 散論》,台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109-140頁。)

明代儒、佛、道三教合流,是以儒家學者為中心,並由眾 多名僧、方士參與其間,互相交遊,互為影響,最終導致佛、道的世俗化以及儒學的通俗化。本文與前人研究的不同之處,則在於將思想史或宗教史的 課題,以社會史的角度加以考察,亦即通過綜合剖析明儒三教合一之論,或者來自佛、道人士的對此論的響應,以闡明這種觀念對晚明思想、文化的深 遠影響,以及在明代士人和民間生活層面所烙下的種種印記。

  一、儒、佛、道趨於合流

明代儒、佛、道三教的合流,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綜 合的考察,即三教合一思想在明代的濫觴及其流衍,三教堂(或閣)的出現,以及士大夫與佛、道人士相交成風。

  (一)三教合一思想

明太祖朱元璋首開明代三教合一風氣之先。太祖曾經入寺為僧的經歷,使他洞悉佛、道二教陰翊王化 的玄機,深知佛、道二教內部的弊端,並力行整頓。在此基礎上,明太祖進而提出了三教並用之說:“若絕棄 之而杳然,則世無神鬼,人無畏矣。王綱力用焉。於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堯舜,率三王,刪詩制典,萬世永賴。其佛仙之幽靈,暗 助王綱,益世無窮。”(注:朱元璋:《明太祖御製文集》卷11《三教論》。 )朱元璋曾自製僧律二十六條,頒於皇覺寺。內一款雲:“凡有明經儒士,及雲水高僧,及能文道士若 欲留寺,聽從其便,諸僧得以詢問道理,曉解文辭。” (注: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5《僧流參二氏法度》。)明經儒士、能文道 士留居僧寺,其實就是鼓勵僧流參儒、道二氏法度,所透露的基本信息則是三教合流。

  上有所好,下必應之。朱元璋提倡三教並用,其臣下隨之極力鼓吹。宋濂號稱明初文人之首,侍奉太祖左右,明了太祖旨意, 故對禪學也深信不疑,並對佛教的作用也稱頌有加。他說:“大雄氏之道,不即世間,不離世間,烏可岐而二 之?我心空邪?則凡世間諸相,高下、洪纖、動靜、浮沉,無非自妙性光中發現。苟為不然,雖法王所說經教,與夫諸祖印心密旨, 皆為障礙矣。”(注:宋濂:《圓辨順禪師志略》,載《金陵梵剎志》卷3 《鐘山靈谷寺》。)明代學者羅欽順稱宋濂學問,“一生 受用,無非禪學而已”,(注:羅欽順:《困知錄》卷下。)可謂一語中的。除宋濂外,明初學者中,主張三教合一,肯定佛、道功能 者,頗有人在,諸如烏斯道稱:“佛亦贊天子之教化”;張孟兼則將道家世俗化,從而達到佛、道相融的目的;而陳璉則更將道、俗合而為一,認為 道教雖以清淨為本,“而未嘗以捐絕世務為高”(注:烏斯道:《春草齋集》卷6《重建水月觀音寺記》;張孟兼:《白石山房逸 稿》卷下《太極宮碑記》;陳璉:《琴軒集》卷四《長春劉真人祠堂記》。)。如此等等,不勝贅舉。

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難,奪取寶座,得佛教名僧道衍(即姚 廣孝)之力不小。於是即位以後,對佛教多有佑護。成祖朝時大量善書的編撰,說明三教合一的觀念已得到朝 廷的普遍提倡。如朱棣在《孝順事實》一書中,顯然已將儒家之孝道與道 教的感應思想結合在一起(注:朱棣:《孝順事實》卷1,永樂十八年內府刻本。)。除《孝順事實》外,明成祖還敕撰《為善陰騭》一書。通過“陰騭”觀念,教化民眾行善積德,從而使儒、佛、 道在“陰騭”觀念上趨於融合。 (注:《為善陰騭》一書,為明成祖敕撰,其例為一則故 事,一段議論,系之以詩兩首。有永樂間刻本。)而仁孝徐皇后所撰之《勸善書》,無疑是對成祖《為善陰騭》一書的回應,從而將 儒、佛、道三教勸善之言熔於一爐。 (注:仁孝皇后:《勸善書序》。《勸善書》二十卷,明 仁孝徐皇后撰,有永樂刻本。按:御製、敕撰抑或皇后親命撰寫,這方面的善書尚有明宣宗敕撰的《五倫書》(有景泰間刻本)與萬曆年 間慈聖太后命一和尚親手鈔錄的《寶善卷》(有萬曆間鈔本)。內容均與三教合一有關。)所有上述御製書或敕撰書,均以儒家的五倫甚或 孝道為中心,別採佛、道勸善之言,以為佑護、佐證,儒、佛、道融而為一。綜所周知,這些書籍陸續被頒發於天下學宮,為天下士子 所必讀。由此可見,它們對儒、佛、道的合流起了推波助瀾的作 用。

王陽明在明代學術、思想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在 儒、佛、道三教合一觀念的流衍或變遷中,王陽明更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他以前,固然明太祖、成祖倡導三教合一,亦有學者宣 揚三教合流。然究其本質,不過是藉佛、道的威懾作用,暗助王綱。所注意的是佛、道的善化功能,所採用的方法亦不過是流 於表面的援佛、道助儒。而王陽明則不同,他是援佛、道入儒,創制心學,其影響 及於整個晚明思想界。儘管陽明集子中也不乏闢佛之言,而其根本則由王門後學 陶望齡一語道破天機,即“陽抑而陰扶也。使陽明不借言闢佛,則儒生輩斷斷無佛種矣。今之學佛者,皆因良知二字誘之也”。 (注:陶望齡:《歇庵集》卷16《辛丑入都寄君奭弟書 十五首》。)

陽明學術得益於佛、道二氏之處頗多,尤其與禪宗的關係 更深。他的心學,即由禪宗“即心即佛”發展而來,而禪宗關於 “定”與“慧”的關係問題,更為王陽明“寂”與“照”的關係所取代。此中關係,明末清初學者張履祥已洞察秋毫:“三教合一 之說,莫盛於陽明之門。察其立言之意,蓋欲使墨盡歸儒,浸淫至於今日,此道日晦,彼說日昌,未有逃禪以入儒,只見逃儒以入釋,波 流風煽,何所底極!”(注: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28《願學記》三。)

  事實確乎如此。王門後學,大多逃於禪釋,主張三教合一。在晚明,以王門後學為中心,再有其它一大批學者與之呼 應,三教合一之說一時甚囂塵上,甚至其影響及於科舉考試的八股文字。為敘述方便,下舉羅汝芳、王畿、袁黃、李贄、屠隆、陶 望齡、陶奭齡、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竟陵派鍾惺、李元陽、管志道、焦竑、林兆恩等人為例,以考察晚明三教合一之風在學術界的流 行。

據明人記載,羅汝芳深嗜禪學,家中方僧常常滿座,以致 “兩子皆為所誘,一旦棄父母妻孥去,莫知所終”。 (注:伍袁萃:《林居漫錄畸集》卷2。)王畿雖曾區分 儒、佛之異,更深究王學與養生家言的差別,然無論從其為學過程抑或部分宗旨來看,也不得不借重佛、道。他曾說:“吾儒極闢禪,然禪家亦有不可及者。”(注: 王宗沐:《龍溪王先生集舊序》,王畿《龍溪王先生全集》前附。)

在明末,袁黃與李贄均是婦孺皆知的人物,他們的學說已 深入人心。究他們兩人的學術特點,事實上也是“混佛老於學術”, 儒、佛、道三教熔於一爐。正如明末學者張履祥所言:“近世袁黃、李贄混佛老於學 術,其原本於聖人之道不明,洪水猛獸,蓋在於人之心術也。”(注: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27《願學記》二。)袁黃的出名,其實就是他所作的《功過 格》一類善書,而此類善書的中心思想,仍是報應、陰騭,其根本則是儒、佛、道三教合一。而李贄更是斷言:“儒釋道之學一也,以其初皆期於聞道 也。”(注:李贄:《初譚集》卷11《釋教》。)

屠隆自稱好談二氏,對佛、道均持肯定的態度。他認為佛“宣教淑人,亦輔儒者之不逮”;他專寫《十賢 贊》一篇,首列老莊,稱老子為“吹萬布德,真人是儲”。 (注:屠隆:《白榆集》卷5《重修首山幹明寺觀音閣 記》;屠隆:《由拳集》卷2《十賢贊》。)

陶望齡、陶奭齡兄弟對佛、道二教揄揚甚力。陶望齡在參禪方面追求的是“真參默識”,並對當時京城 官場中以“攻禪逐僧”為風力名行很不以為然:“吾輩雖不掛名彈章,實在逐中矣。一二同志皆相約攜手而去。”(注:陶望齡:《歇庵集》卷16 《辛丑入都寄君奭弟書十五首》。)陶奭齡在學術上受其乃兄影響頗深。他在三教思想上最著名的論斷就是對儒、佛、道三教不作 優劣判斷,斷定同為日月。 (注:陶奭齡:《小柴桑喃喃錄》卷下。)

在公安三袁中,長兄袁宗道嗜佛、道二氏最深。宗道認為,三教主人,門庭各異,本領是同,這就是學禪 而後知儒。他的目的當然是“借禪以注儒”(注:袁宗道:《白蘇齋 類集》卷17《說書類》。)。袁宏道關於儒與老莊同異之論,實具儒、道合一因子: “問:儒與老莊同異。答:儒家之學,順人情;老莊之學,逆人情。然逆人情,正是順處,故老莊嘗曰因,曰自然。如不尚賢,使民不爭。此 語似逆而實因,思之可見。儒者順人情,然有是非,有進退,卻似革。夫革者,革其不同以歸大同也。是亦因也。但俗儒不知,以 因為革,故所之必務張皇。”(注: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13《德山塵談》。)而袁中道同樣也是三教合一的信奉者。他認為:“道不通於三教,非道也。學不通於三世,非學 也。”(注: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2《示學人》。)

  竟陵派文人也主張三教合一。鍾惺至年四十九時,始念人生不常,認為讀書不讀內典, 如乞丐乞食一般,終非自己心得。 (注:譚元春:《譚友夏合集》卷12《退谷先生墓誌 銘》。)而譚元春之論佛,也取其治化作用,肯定“佛所以輔帝王治天下之書也”。 (注:譚元春:《譚友夏合集》卷14《洪山四面佛庵建 藏經閣募疏》。)

在晚明倡導儒、佛、道合流的思潮中,李元陽與管志道是 兩位頗引人注目的人物。據載,李元陽頗究心釋典,以參儒理。其學以佛入,以儒出。他主張儒、佛、道合一,認為:“天地之間,惟此一道, 初無儒、釋、老莊之分也。”(注:李元陽:《中溪家傳匯稿》卷5《重刻法華要解序》。)管志道的學術特點,就是希望以佛 教西來之意,密證六經東魯之矩,並收攝二氏。當然,他的思想仍以儒學為正宗,佛、道只是為儒所用, 正如他自己所說:“愚嘗謂儒者不透孔子一貫之心宗,不見乾元用九之天則,不可與護持如來正法。”(注: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5《金湯 外護名義》。)

焦竑堪稱王門後學中最樸實的學者。他對各種學術兼收包容的胸懷,以及所獨具的大文化觀, 無不證明其在明代學術史上的地位,顯然與明初的宋濂有一脈相承之處。一方面,他不闢佛、道,斷言釋氏諸經,“即孔孟之義疏 也”(注:焦竑:《支談》上,載《寶顏堂秘籍》匯集。);而對道家,也不是採取簡單的排斥,而是分門別類,以恢復道家的本 來面目(注:參見焦竑《國史經籍志》卷4上《子類•道家》。)。另一方面,他又將儒、佛、道三教統一於“性命之理”。 (注:焦竑:《支談》上,載《寶顏堂秘籍》匯集。)這 顯然說明,一至焦竑之說,明代三教合流已趨於總結。

在三教合流之風中,有一人值得引起注意。他通過向民間進行活動,將儒、佛、道合而為一,創立了 獨特的“三一教”。他就是林兆恩。在晚明,凡主張儒、佛、道合一者,都對他推崇倍至。如管志道弟子顧大韶,就認為兆恩之學,“以儒為表,以 道為裡,以釋為歸,故稱三教也”。 (注:顧大韶:《炳燭齋稿•易外別傳序》。)

儒家文人、學者主張三教合一,很快得到釋、道二教人士 的回應。如釋清上人就曾找到了很多儒、佛相同之處,諸如:儒曰 “無極”、“太極”,即佛所謂“萬法歸一”、“一歸於何處”;儒曰“讀書不如靜坐”,即佛所謂“不立文字,直指明心見性成 佛”;儒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佛所謂“真空絕相,事事無礙”。 (注:莊昶:《定山集》卷6《贈禪老清上人授僧錄左覺 義序》。)顯然,這是儒、佛合流之論。這種認識的取得,與其閱讀儒書有關。而在晚明,佛僧喜讀儒書者亦不乏其例。如釋戒徵,“喜讀儒書,而詞翰俱妙,有前人風”。 (注:吳寬:《匏翁家藏集》卷42《雨庵宗譜序》。) 太倉海寧寺僧善定能講四書,里中子弟從之遊。 (注:陸容:《菽園雜記摘鈔》一,載《紀錄彙編》卷 180。)如此等等,馀不贅舉。而道教人士在對待儒、道關係方面,也有合流的趨勢。如衝陽子宋曾有一段說道新論,反映了道士在動、靜關係 上,已與儒家有相同之處。 (注:陳璉:《琴軒集》卷8《衝陽子傳》。)

(二)三教堂的出現及祠廟中僧俗界限的混淆

孔子、釋迦、老子並祀於一堂之類的三教堂,至遲在元代 已見其例。一至明代,則蔚然成風。照例說來,孔子祀於學,佛氏祀於寺,老氏祀於觀,原本 俱有定制,各不相混。可是,在明代,卻流行將孔子、老氏、佛氏並祀於一堂。鑑於此,朝廷只好下令禁止。明永樂三年(1405),朝廷頒布禁令,“禁祀孔子於 釋老宮”。 (注:徐學聚:《國朝典匯》卷121《文廟》。)然三 教合流畢竟已是大勢所趨,儘管朝廷一再申禁,但禁令往往是徒具虛文。在明代,世人多以儒、釋、道合為一圖,或者塑像於寺 觀。釋以佛居中,道以老子居中。甚至出現了穿戴為道冠、儒履、釋袈裟之傅大士。 (注:曹安:《讕言長語》卷上,載《寶顏堂秘籍》匯 集。)

這種行為並非只是盛行於佛、道,同樣為一些儒家人士所 恪守。如陳白我,“建三教堂,奉孔子暨二氏”(注:費尚伊: 《市隱園集》卷24《槐林社記》。)。又賓州有一座三教閣,居人楊鳳雲所建,“閣有孔子、釋 迦、老子三像”。 (注:李元陽:《中溪家傳匯稿》卷8《三教閣記》。)

一旦儒、佛、道三教聖人共聚一堂、一閣甚至一圖,那麼 三教之間的界限已是混淆不清,這在民間的祠廟中反映尤為明顯。這可以析為以下三種情況:一是儒家人士的祠廟,卻由 僧、道管理。如徐州祭祀漢高祖劉邦的祠廟,其香火由僧人管理。 (注:嘉靖《徐州志》卷八《人事志三•祀典》。)二是 原本為道教系統的神祠,卻也有僧人住持。如太倉劉家河天妃宮,永樂初建,“以僧守奉香火”。 (注:施顯卿:《奇聞類記•奇遇記》。)三是儒家的祭 祀人物附設於道觀中。如蘇州廣陵王祠,祀吳越中軍節度使錢元璙及其子文舉, 即設於城內三茅觀。 (注:嘉靖《南畿志》卷13 《祠廟》。)

上述種種,固然與當時思想界儒、佛、道合流的趨勢桴鼓 相應,但也與朝廷祀典、禮儀的含混不清乃至失察有關。明帝國以儒教立國,這勿庸置疑。然而堂堂帝國,每遇大朝會時,百官習儀卻不在國子監孔 廟,而是在佛寺或道觀,先在慶壽寺、靈濟宮,後定於朝天宮。 (注:蔣一葵:《長安客話》卷2《皇都雜記•朝天 宮》。)朝廷如此,地方官員也只好照章辦事,不必去追究是否符合儒家信條。如杭州錢塘縣,每歲造土牛,均在靈芝崇福寺迎春。 (注:吳之鯨:《武林梵志》卷1《城內梵剎》。)這就 是最好的例子。

(三)士大夫與佛僧、道士相交成風

士大夫從小接受的是一套良好的傳統儒家教育,理應是儒 學的維護者。可是明代的士大夫,無論是閣部大臣,抑或州縣小吏,無 論是在職,抑或鄉居,均是佛、道的倡導者,甚至成為佛教寺院的“護法”。 (注:TimothyBrook,PrayingforPower:BuddhismandtheFormationofGentrySocietyinLate- MingChina(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Press,1993),p.2.)當時的風氣,就是士人以與 釋、道二教人士相交為雅。所以,對佛教的貢獻,正如明人瞿汝稷所言:“夫近時之 士大夫,皆誦法孔子者也。所望創僧廬,市僧田,以招致撥草瞻風諸龍像者,惟誦法孔子諸賢是頓,則儒之有庇釋也,不信然哉!”(注: 瞿汝稷:《荊州天皇護國寺募接待檀文》,載黃宗羲《明文海》卷98。)明人蔣德璟也說,晚明的士大夫,“無不禮《楞嚴》,諷《法華》, 皈依淨土”。 (注:蔣德璟:《理學經緯十書序》,載黃宗羲《明文 海》卷229。)

早在明初,就有一些僧人善於詞翰,與士人交往密切,但 只是僅見的例子,不成氣候。中期以後,以至明季,由於儒、佛、道三教合流漸成氣 候,士人與僧、道相交更是不爭的事實。這種風氣主要反映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僧、道不守清 規,不在僧寺、道觀清戒受持,而是到處遊蕩,遊方僧道遍地皆是,尤以京師為甚。如明人言:“京師,僧海也。名藍精剎甲宇內,三民居而 一之,而香火之盛,贍養之腆,則又十邊儲而三之,故十方緇流咸輻輳於是。”(注:王之翰:《凝翠集•文集》,《書湛然僧 卷》。)二是士大夫師事沙門,大族中婦女、子弟甚至拜高僧為師。如張履祥揭示道:“近世士大夫多師事沙門,江南為甚。 至帥其妻子婦女以稱弟子於和尚之門。”(注:張履祥:《楊園先生全集》卷27《願學記》二。按,陳龍正也載: “或曰:近見大族婦人,入寺拈香聽經,拜高僧為師。”見陳龍正《幾亭全書》卷22《政書•雜訓》。)這種風氣僅僅是儒、佛、道合流的綜合反映,而其具體的 表現,則為士人與僧道相交,恬不為怪,甚至引為風雅。

  二、佛、道的世俗化

儘管明太祖朱元璋倡導三教合一,但他又深知佛、道一旦 深入民間,與世俗混淆,並成立帶有濃厚世俗色彩的民間宗教,就會對傳統統治構成威脅。這一點已為元末紅巾軍的歷史所證實。朱元璋對此抱有清醒的認識。明帝國一建立,他就開始整頓僧、道門風,嚴禁僧、道與 世俗混同。自正統以後,僧徒冗濫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在這些僧徒中,很多沒有取得國家的合法度牒,多為私 自剃度,其間的成分也就相當複雜,有因戶內丁多、求避差役者,有因盜事被發而更名換姓者,有系灶丁灶戶負鹽課而偷身苟免者。成分如此復雜,加上出家為僧的目的又不一,以及商業發 達以後所導致的城市生活繁華對僧徒的誘惑,難免使僧徒耐不住寺院的寂寞,萌生享受世俗生活的貪念。與此同時,僧人以民間百姓為門徒,壟斷民間修齋作福之 類的佛事,並在歲時節序至民間打秋風,獲取齋糧,(注:弘治《吳江志》卷5《風俗》。)如此等等,無不都是佛教與世俗發生聯繫的反映。

明中期以後,佛教的世俗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佛教倫理與儒家孝道觀的合一

  何為佛?何為佛事?在儒、佛、道三教合流過程中,明代士大夫對這些問題的 回答,無不帶有世俗化的傾向。

  首先,父母是佛。早在明初,明太祖就規定下了僧道拜父母的法令:凡僧尼 道士、女冠,均需“拜父母,祭禮祖先”。 (注:熊鳴岐:《昭代王章》卷2《僧道拜父母》。)一 至晚明,更是出現了父母是佛、盡孝即為禮佛的觀念,將佛教倫理與儒家孝道觀合而為一。如李元陽認為:“父母是佛,不用遠慕。”(注:李元 陽:《中溪家傳匯稿》卷10《楊黼先生集》。)陶奭齡則對家人說:“堂前有活佛,即是汝輩之敬田;坐上有窮親,即是汝輩之悲田。”(注:陶 奭齡:《小柴桑喃喃錄》卷上。)言外之意也是認為照顧父母與窮親同樣就是虔慕、布施。而袁中道更是主張:“三教門庭異耳,其重孝等耳。” (注: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3《三和上人養母堂詩序》。)這顯然是以儒家孝道觀為中心,將儒、佛、道三教融合在一起。

  其次,心即佛。如萬表認為:“夫佛者,心也,心即佛也,心外固無佛 也。外心以求佛,是廢畎畝而望雨谷於天,終必飢亡而已。”(注:萬表:《玩鹿亭稿》卷3《明州三佛傳序》。)從禪 宗、王陽明到萬表,這種思想可謂一脈相承。事實上,心即佛,即王陽明心即良知的翻版,似乎無甚新 意,而其實際意義卻不容忽視,也即它最終導致了佛光的消散,佛教的世俗化。

  再次,禪是剛。如李廷機談禪最為切實,確與說龍肉而不能飽人者迥異。他將禪定為“割得斷”、“剛”(注:李廷機語,見陳弘 緒《寒夜錄》卷上。),從中所透視的底蘊仍是實心為國為民任事這種世俗的實用價值。此與張居正從佛事中悟得任事,倒是一脈相承。而張居正的實心任事精神,則又導源於《中庸》的“誠” 或者孟子的“大丈夫”。

  第四,世事即佛事。這一說法來源於王陽明哲學,即陽明學說中為學不離官 事,從官事、簿書中求良知。這類思想,可以李贄之說為代表。李贄曾說:“天下寧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換言 之,他主張,所謂阿彌陀佛也只是“尋常孝慈之人而已”。 (注:李贄:《焚書》卷1《答周西岩》。)鍾惺更是由 此推論:“所謂佛事、菩薩行,亦不得舍尋常慈孝之事之行,而別有所謂事與行也。”(注:鍾惺:《隱秀軒文• 秋集》疏一《募盂蘭盆施食念經禮懺疏》。)

  (二)僧人娶妻

僧道號稱出家人,自應六根清淨,一切世俗的享受,均在 摒棄之列。明初,朱元璋曾在法律上限制僧人娶妻行為的發生。可是,一至晚期,在佛、道世俗化的過程中,僧人娶妻已 不乏其例。明代的民歌已經道出了“和尚娶家婆”的事實。 (注:墨憨齋主人:《山歌》,見蒲泉、群明編《明清民 歌選》甲集。)究其實,則是色欲難戒,嚮往世俗人的生活。於是,有一些僧人開始從《西廂記》這樣的“淫詞艷曲” 中悟道。 (注:馮夢龍:《情史》卷15《情芽類•畫西廂》。)

在明代,僧人有妻室已是習以為常。如鳳陽大龍興寺,在明初時,據太祖敕諭,只有前輩老僧 方可有妻室。其它後進僧人,如果也有妻室,即使在寺中輩份較高,下 面的僧人也可以加以凌辱。但是,到了明末,僧人一概“葷娶”,也無差累。福建邵武、汀州的僧人,也都娶妻。寺僧數百,推一人削髮,“馀如民俗”。雲南大理府僧人均有妻子,“亦談儒書”。 (注: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僧娶妻室》。)

  (三)僧人治生求利、喝酒

“僧習為市”,固然與釋家本色不合,卻是晚明僧人的實 錄。據記載,晚明一些村落中老僧,已將“居積致富”視為 “治家本業”,反而將“聽講佛經”視為邪道。 (注:袁中道:《珂雪齋近集》卷1《遊龍泉九子諸勝 記》。)

村落中老僧尚且如此,居於城市之僧更不免為市習所染, 日為治生計。如蘇州虎丘山寺,其師澄公率二三僧徒,日為治生計。 “而蘇俗緇流,市酤以為常。師不得已,偕眾之海虞市 井,不二價,遠近歸之。息頗贏”。 (注:祝以豳:《虎丘悟宗禪師傳》,見黃宗羲《明文 海》卷420。)於是,一些寺廟淨地卻與民居相雜,“而僧習為市,已不復知薙發為何事”。 (注: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7《眾香林疏》。)甚 至殺生酗酒,也成為禪門眾僧的本色行當。 (注:陳龍正:《幾亭全書》卷22《政書•鄉籌》五 《僧規》。)

  (四)僧人結交官府

僧與士人相交,事實上已是結交官府的開端。這是僧人參與朝廷政治的表現。尤其是一些京師大剎,多為太監所建,一些官員就通過結 交僧官,再通過太監這層關係,以使自己官運亨通。 (注:陸容:《菽園雜記》卷5。)僧人與官場打交道一 多,勢必也受到官場習氣的影響,於是一些僧人開始模仿官場稱謂,在僧人中間也流行起諸如“老爺”一類的稱呼。 (注: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2《緣父子師徒名義以 訂隸屬胥徒僮僕稱呼議》。)

  (五)道教的世俗化傾向

與佛教的世俗化相應,明代的道教經過三教合流之後,同 樣有趨於世俗化的傾向。這可以從明人李天木之論中,看出一些端倪。李氏之言,簡易平實,大體謂“道不離日用飲食,不必絕 俗離世,長往深山也”。 (注:歸莊:《歸莊集》卷5《與大鴻》。)

道士一旦流變為方士,其世俗化的特點就更為明顯。明代方士大多遊於公卿之門,有些甚至受到皇帝的寵信, 如成化年間的李孜省、嘉靖年間的陶仲文。而其下者,則流為巫公、師婆、火居道士,從事民間的宗 教信仰活動。火居道士,即道士中有妻室者。而道士之妻,則稱“道嫂”。究明代火居道士、道士的動向,也已開始蠢蠢欲動,一有 機會即參與反叛朝廷。如“苗賊作亂”時,火居道士李珍、武當山道士魏玄衝均 參與其中,(注:《明英宗實錄》卷268,景帝七年秋七月。)即為一例。

  三、儒學的通俗化

儒學本無神秘的內容,本來就是世俗的東西。一至宋代理學,援佛入儒,將天理推至自然法則這一定 理,好高騖遠,頓成玄虛,似乎已多少帶有一點神秘化的因子,而與世俗相去漸遠。王陽明心學的崛起,其最重要的意義,是將玄虛的“天 理”回歸為人本心內的“良知”,由此帶來了儒學的世俗化及通俗化。

明代儒學的通俗化,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考察:

  (一)業中求道

王陽明心學的最大特點,就是求道不離卻世事、人倫物 理。而王氏後學論學,也大多具有這種特色。如王畿就主張即業成學:“人人各安其分,即業以成學, 不遷業以廢學,而道在其中。”(注:王畿:《龍溪王先生全集》卷7《書太平九龍會籍》。)李贄認為:“穿衣吃飯,即 是人倫物理。”(注:袁宗道:《白蘇齋類集》卷22《雜說類》,引李贄《答鄧石陽書》。)袁黃則強調業中求道,而且將“治生產業”亦視 作求道之業。 (注:袁黃:《訓兒俗語》第五《修業》,收入《了凡雜 著九種》。)而萬表不但承認吏隱,而且主張“商隱”。只要是有道之士,只要嚴守“中之所存”,就不必拘泥於 是否“混跡於名利之場”。 (注:萬表:《玩鹿亭稿》卷5《大沙草堂雜言》。)

(二)人人皆可成聖——儒學的大眾化

自從王陽明創立王氏心學並主張人人皆可為堯舜之後,王 氏後學一直在尋找使儒學大眾化的道路。即以羅汝芳講學為例,在他看來,無論衙役、門子、皂 隸,只要真心向學,均可以成為聖賢。 (注:陶奭齡:《小柴桑喃喃錄》卷上。)正是因為有了 這種信念,晚明學者講學多不區分參與者的身分,目的就是為了使儒學通俗化。譬如,王畿在太平創立的“九龍會”,初時只有舉業子參 與其間,“既而聞人皆可以學聖,合農工商賈皆來與會”。 (注:王畿:《龍溪王先生全集》卷7《書太平九龍會 籍》。)馮從吾與同志在西安寶慶寺講學,旬日一舉。 “越數會,凡農工商賈中有志向者,咸來聽講,且先問所 講何事”。 (注:民國《長安縣志》卷19《風俗志》。)

儒學一旦通俗化,與民間農工商賈、僕僮炊婦輩結緣,難 免會出現俗化的現象。民間出現稱孔子為“孔聖人老爺”,(注:鄭仲夔:《雋 區》卷8《通雋》。)事實上就是晚明儒學通俗化的必然結果。

  (三)士人的山人化

在晚明儒、佛、道合流的過程中,從士人中游離出山人這 種特殊的社會階層,其實並不足怪。原因很簡單,隨著儒、佛、道合流而來者,為儒、佛、道 的世俗化,而其世俗化的特點,無非就是嗜名、求利。即以禪宗為例,在明末已成為“文士之變相”,而其特 點,正如張爾岐所言,不過是士人好名的積習所致而已。 (注:張爾岐:《蒿庵閒話》卷2。)士人好名積習難 改,然士人談禪說玄,難道僅僅是為了釣名?事實並非止此。隨著儒、佛、道世俗化的深入,所謂的“名士”,亦並非 清慎乾淨,更多的是帶有世俗化以後的因子。正如陸文衡所揭示,在明末,欲成為名士並不難,只要有 數十金,出入於禮懺會、賭博場即可。 (注:陸文衡:《嗇庵隨筆》卷4。)正如作者所言,此 言雖謔,卻是切中世情。那麼,當時的世情又是如何呢?這可以黃宗羲的一段話作為概括:“余嘗言,今日士大 夫,大概多市井之氣。”(注:黃宗羲:《孟子師說》卷7《自範之齊》章。)所謂“市井氣”,說白了,仍然不過是求利意識太濃。

從這種角度而言,山人的出現則是最好的反映。何謂“山人”?原本應該是一些隱居岩澤、身自高潔之人。那麼,晚明的山人又如何呢?恰如明人董斯張所言:“古岩澤有宰相,今市井皆山人; 古簪珥有丈夫,今冠裳多婢妾。”(注:董斯張:《吹景集》卷1 《朝立閣雜語四十則》。)換言之,晚明的山人,不過是 一群挾詩文以奔走公卿之門的布衣,多有市井氣。

  結語

導源於明初的儒、佛、道三教合流思潮,經過明代中期的 發展、演變,至晚明而成一時風氣,並開始向世俗化方面演進,其影響已是相當深遠。假若說倡導三教合流者多為士大夫的上層,而其影響則已 及於一般士子。萬曆以後時文中風行佛經、道藏之語,(注:《明神宗實 錄》卷183,萬曆十五年二月戊辰條。)就是最好的例證。

儒、佛、道合流的一大結局,就是導致儒、佛、道世俗 化。所謂世俗化,就佛、道而言,就是從遠離人情物理的虛 寂、玄遠世界,回歸充滿人情意味的塵世;而從儒學的角度來看,就是從程朱理學那種極端化的“天理”,回復到頗有人情味的“良知”,從而與近代化 的進程桴鼓相應。

毋庸諱言,隨著儒、佛、道三教的合流,儒、佛、道世俗 化的深入,不免產生了一股“狂禪”的習氣,從而導致士人逾越禮教的規範,縱慾主義的思潮氾濫;甚或佛、道二教清淨門風敗壞,僧人、道士趨於無 賴化。

從明代儒、佛、道三教合流觀念的變遷來看,初期合流不 過是藉此維繫禮教秩序下的傳統統治。而至中期以後,士大夫或逃釋,或趨玄,三教合流已成定 勢,無不說明理學已是窮途末路。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儒家異端分子從儒家陣營中游 離出來,舉起三教合流的大旗,從而使這一思潮更加深入民間,並在晚明各個文化層面烙下深淺不同的印記。

來源:中央民族大學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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