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研究
漢傳佛教的反思
濟群法師
22/04/2016 07:30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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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文化史上,雖有先秦的諸子百家,但漢魏以來活躍於社會的主要是儒釋道三家。其中,唯有佛教屬外來文化。但它在中國流傳的兩千多年中,和傳統文化水乳交織,並以其豐厚的思想義理深深影響著國人,與源自本土的儒、道二教呈鼎立之勢,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確認識佛教,不僅能説明我們認識生命真相、解決煩惱痛苦,也能使我們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深入、全面的瞭解。

  佛教在西漢哀帝時傳入中國,經歷南北朝的弘傳,至隋唐而達鼎盛。佛教在中國傳播的初期,主要從事兩方面的工作:一是佛經翻譯,一是義學研究。對佛經的翻譯,使漢傳佛教較為完整地繼承了印度早期和中期的佛教思想;而對義學的研究,則使佛教在中國形成了不同的思想體系,即天臺宗、三論宗、華嚴宗、禪宗、淨土宗、唯識宗、律宗、密宗八大宗派。

  宗派的形成,並非中國特有的新生事物。不論在早期印度,還是南傳、藏傳地區,都曾出現過不同的教派。之所以會有宗派之分,主要是因為佛教博大精深,任何人都難以完整掌握。祖師們為了佛法弘揚的需要,同時也為了便於人們修學,便根據某部經論或內容相似的的經論,建立起各自的修學體系,進而演變為不同宗派。

  漢傳佛教的各大宗派多創立于隋唐,但其歷史卻可追溯至南北朝甚至更早。如淨土宗初祖為東晉慧遠,而實際創立者乃唐代善導。天臺宗初祖為北齊慧文,因讀《大智度論》領悟三智一心中得,又從《中論》悟到一心三觀;慧思繼承此說,結合《法華經》要義,傳至智者形成一念三千三諦圓融的思想,正式創立了天臺宗。由此可見,任何思想體系並非一蹴而就,而須經過幾百年的積累、幾代人的總結方能形成。其後,還有賴於修行成就者的代代傳承來維繫不墮。

  中國的宗派佛教有著自身的特色。首先,每個宗派皆有各自的依據典藉,如天臺宗依《法華經》,華嚴宗依《華嚴經》。其次,各宗還有自身的思想傳承,或淵源於印度,如唯識宗以彌勒菩薩為初祖,三論宗以龍樹菩薩為初祖;或萌芽於本土,如前面所說的淨土宗及天臺宗。第三,各宗對世尊的一代教法也有不同的評判標準,即判教,如天臺的五時八教,華嚴的五教等。除此而外,因為各宗核心理論的不同,還形成了各自獨有的修行法門。

  中國宗派佛教的形成,不僅標誌著國人對佛法思考和認識的成熟,同時也體現了漢傳佛教本土化工作的完成。宗派佛教繼承於印度大乘佛教思想,但這種繼承並不是拷貝,而是根植于華夏文明的土壤中,溶入了本土文化的色彩。如天臺、華嚴、禪宗的盛行,皆與中國傳統文化及國人習性有關。可以這麼說,宗派佛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

  自唐宋以降,中國國勢日衰,佛教弘傳也隨之走向衰落。其中,唯識宗因缺乏漢文化的基礎,雖有玄奘三藏為之殫精竭慮,但僅傳兩、三代便已湮沒無聞。而律宗、三論宗在中國也未能廣泛弘揚,經武宗、世宗滅佛之劫,重要典籍亦散佚不見。幸而這些失傳的典籍在鄰國東瀛尚保存著,清末民初又回歸故土。至於天臺、華嚴,雖為國人尊崇,但在流傳過程中,證法的傳承未能完整沿襲下來,終致有教無觀。最後,唯禪宗、淨土因解、行簡單得以普及,可究其實,同樣也存在不少問題。

  法門的衰微令我感慨,同時也促使我不斷反思:衰落之因究竟何在?在多年的修學過程中,我逐漸發現,其中部分宗派確實先天存在不足,僅能作為一種思想理論或實修法門,尚不足以形成獨立的修學體系。我認為,作為完整的修學體系,至少應具備五個基本因素:即菩提心、聞思正見、道次第、止觀實踐和律儀基礎,這幾個條件缺一不可。我們以此檢討一下漢傳的部分宗派,情形又是如何?

  大乘本是積極入世的佛教,可在中國卻給民眾留下了消極出世的印象。為什麼會這樣?歸根結底,正是因為忽略菩提心所致。以往,我們一直認為大乘經典便代表著大乘佛教,學習大乘經論自然便是大乘行者。豈不知區別大小乘的關鍵在於發心,在於是否具足菩提心。因為菩提心才是成佛的不共因,才是大乘的不共教法。反觀漢傳佛教的各大宗派,普遍對菩提心不夠重視。也正因為如此,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六度四攝等菩薩行門,似乎只是為大菩薩們所說,與個人修學並無關聯。

  而聞思正見也非常重要。八正道為佛法的修學要領,其中便以正見為首。《阿含經》的四預流支,為親近善知識、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而大乘經論中,則提倡以聞、思、修入三摩地。可見,大小乘經教都極其重視正見的獲得。唯有在正見的指導下,才能如法修行。而在漢傳佛教中,流傳最廣的禪宗和淨土宗都沒有特別強調聞思正見的重要性。達摩西來,在傳佛心印的同時,也提出以《楞伽》印心,但只是悟後印心而用。而禪宗提倡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卻成為不少人遠離經教的依據。當然,在教理研究極為發達的隋唐時代,許多人在進入禪門之先已有深厚的教理基礎,不特別強調正見似乎並無大礙;更何況,其時高僧輩出,學人即使在教理上弱些,但有大善知識的耳提面命,修行也不至於出現偏差。但到了教理衰落、宗門無人的時代,若仍不重視聞思正見,修行無異是盲修瞎練了。

  教和觀為佛教修行的兩大要領。任何一個宗派,不僅要有經教作為理論建構,還須具備瑜伽止觀的實踐方法。各宗的修行法門,多是祖師在繼承世尊教法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的修行經驗,代代相傳而來。如三論宗有鳩摩羅什、僧肇、僧朗、僧詮、法朗、吉藏;華嚴宗有杜順、智儼、法藏、澄觀、宗密;禪宗更是一花開五葉,法脈得綿延。這些宗派在早期都有非常殊勝的證法傳承,至今卻多已中斷。由於缺乏修證的傳承,使學人無法將聞思正見落實於止觀實踐,成為引發根本智、契入空性的方便。同時,因為對空性慧缺乏體驗,對義理的修學也無法深入下去。

  戒律是佛法修行的基礎,聲聞乘的五分法身是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而大乘也以戒為無上菩提本,這都說明了戒律在修行中的重要性。中國祖師將戒律單獨建構為一個宗派,其用意應該是加強人們對戒律的重視,從而更好地學戒、持戒。可是,當戒律以宗派的獨立形式存在時,往往有人將戒律的作用無限誇大,以為持戒便是修行的一切。事實上,戒律並不能作為完整的佛法修學體系,因為它只是修行的基礎而不是一切。同時,學習戒律也不是律宗行者的專利,而是每個佛子的行為準則。

  清末民初以來,佛教呈現復興趨勢。其時,有虛雲老和尚弘揚禪宗,印光大師弘揚淨土,諦閑法師、倓虛法師弘揚天臺,興慈法師弘揚華嚴,弘一律師弘揚律宗。這些大德在大江南北弘化一方,並對社會產生了一定影響。在他們弘揚傳統宗派佛教的同時,太虛大師則積極致力於人生佛教的弘揚,一方面是為了革除佛教在流傳過程中出現的陋習,一方面是提倡佛教應立足于現實人生,由人乘而抵達佛道,所謂人成即佛成

  人生佛教的提出,為流於神秘化、鬼神化、出世化的佛教賦予了嶄新的形象。使佛教得以走入現實人生,對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給予全面關注,充分體現了佛教濟世利人的慈悲情懷,對於普及佛教無疑具有重大意義。但有些人卻不能正確把握人生佛教的內涵,以為佛教只關心現實人生的幸福,忘卻了佛教特有的三乘解脫及大乘不共教法。從而使佛教在當今社會的弘揚出現了膚淺化、世俗化的傾向,這一現象值得我們加以關注。

  在當代的佛教弘揚中,還出現了不同以往的動向,那便是學術化的佛教。在相當一段時期,佛教被視作迷信而為世人所不屑。自趙樸老提出佛教是文化之說,才使佛教重新引起文化界的關注。近年來,許多高校也開始重視佛學研究,紛紛成立宗教研究所及佛學中心,更有不少學者投身于佛學研究的熱潮。佛教界對此也表現得相當積極,一些青年僧人先後進入國內外高校攻讀學位,各地寺院也紛紛舉辦學術會議、創辦學術刊物。這種潮流,對於佛教在文化界的推廣顯然有著積極意義。可學術所能關注的,只是佛教作為文化的層面,而佛教所具有的深刻義理及內證,並不是僅靠學術研究便能觸及的。而作為住持佛法、荷擔如來家務的僧伽,如果只關心學術層面的佛教,勢必會失去僧伽的本色。

  鑒於佛教在流傳過程中存在的種種弊端,我認為,未來的佛教發展應該注意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菩提心,大乘法門的修學必須以菩提心為根本,唯其如此,才能導入佛道,而不是停留在人天乘或只求自了。其次是聞思正見,以正見為指引,修行才能擁有正確的方向,而不是在上下求索中蹉跎一生。第三是道次第的施設,否則的話,行人或是不得其門而入,或是修行不能循序漸進。第四是內證實踐,以此幫助我們深入理解佛法,缺少這一核心,所學的教理就會失去生命力。第五是受持戒律,戒律是一切修行的基礎,同時也是修行能夠取得成就的基本保障。


  或許有人會說,即心即佛自性彌陀,唯心淨土便可,何必如此複雜?的確,這兩句話代表了很高的見地。可作為一種層次極高的見,並不適合所有人。事實上,它們的起點之高,只有極少數上根利智者才有能力承擔。因為即心即佛並非一般人當下的境界,眾生雖然具有佛性,但無始以來仍滯留於凡夫心的狀態。而從凡夫心到佛心的圓滿成就,必須有方便善巧的法門作為途徑。不然的話,即使我們將即心即佛自性彌陀,唯心淨土高喊一萬年,依然無法從凡夫心的狀態中獲得解脫。

  那麼,舍凡夫心、成就佛心的關鍵是什麼呢?便是菩提心、菩薩行和正見。凡夫的願和行皆從凡夫心出發,最終成就的自然是凡夫心。如果我們希望成就無上菩提,便要發起菩提心。而菩薩道的六度四攝,則是成就佛果悲智二德不可或缺的方便。儘管眾生本具如來智慧德相,但這一寶藏要有相應的方便才能發掘出來。聲聞乘的聖者雖然也證得法性,卻未能成就無量功德,便是因為缺少菩提心及六度四攝的方便行。除了菩提心和菩薩行,還需要正見作為指導。我們現有的心行基礎為凡夫心,它早已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主人翁,不論我們做什麼都難以超越它的作用。聞思正見能説明我們認識凡夫心的本質,並在根本上克服它、瓦解它,從而使生命得到超越。

  對於人生佛教的弘揚,菩提心、性空見也是必不可少的。單純一種善行,很難判斷它屬於佛法修行中的哪個層次。如佈施法門,人天乘、解脫道、菩薩道都在提倡。依人天乘的增上心去修習,便是人天乘善法;依聲聞乘的出離心修習,便是解脫行;依菩提心修行,便是菩薩行。菩薩行又包括有漏的凡夫行和無漏的聖賢行,地前菩薩尚未擺脫凡夫心的作用,所修佈施仍為有漏善行。而菩薩在修習佈施的過程中,不斷以性空見消除凡夫心的作用,最終契入空性,成就勝義菩提心。由此可見,唯有在菩提心、性空見的指導下,人天善行才能上升為菩薩行。否則的話,人生佛教很可能會演變為人乘佛教。

  我提出了修學大乘佛法的五大要素,雖然沒什麼新意,卻是修學各宗派必須具備的根本條件。希望我們能以此重新審視漢傳佛教,看看自己尊崇的宗派是否具備這些條件,或者本來具足,卻久已被我們忽略。同時,更要檢討一下自己的修學:菩提心可曾發起?聞思的正見是否具備?是否按戒律生活?聞思正見能否落實到止觀上成為契入空性的方便?有沒有遵循相應的道次第?如果具備了這些條件,相信大家的修行一定會有結果。若是缺少某個環節,就應該及時彌補。那麼,如何進行彌補呢?自宗本有這些內容就從自宗補充;若自宗缺乏這些內容,就應該吸收他宗的長處,以此完善自宗的修學。

  可能有人會提出,從這五個因素看,藏傳佛教似乎比漢地佛教更完善,我們何不直接修學藏傳佛教呢?不可否認,藏傳佛教的確有它的長處,有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但藏傳佛教是根植於藏文化的土壤,漢地信眾未必都有能力正確認識。比如,藏傳佛教濃厚的神化色彩,與政治及民俗文化密不可分,對上師的絕對信仰,被神聖化的世俗生活及人,等等。我們估且不去評論這些特殊現象的對與錯。對於尚未具足聞思正見,而又缺乏藏地生活基礎,甚至無法直接與上師進行語言溝通的漢族來說,要從這些複雜現象中厘清是非,還是有相當難度的。但是,如果對這些問題沒有明確認識,又如何能深入修學藏傳佛教?

  藏傳佛教的不共之處在於密乘,而密乘的修行卻離不開顯教的基礎。不論格魯還是寧瑪的道場,都主張先深入學習顯教經論。缺乏扎實的顯教基礎,就沒有資格修習密法。而顯教這部分經論,在漢傳和藏傳佛教中都有。我提出的五大要素,也是漢傳和藏傳佛教共通的,只是藏傳佛教在宗派建構上保存得更完整些。另外,密乘在實修上有些特殊的方便,也值得我們借鑒。事實上,當我們對空性有所契入之後,返觀漢傳佛教史上的大德著述,就會發現其中蘊涵著無量的妙方便。

  在佛教的三大語系中,還有南傳佛教。南傳佛教繼承了早期的佛教思想,修行的依據典籍是《五尼柯耶》,相當於漢傳佛教的《阿含經》。聲聞乘的三藏聖典中,也有嚴謹的道次第和非常簡明的成就解脫方法。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們在生活上保存了原始僧團的風格,托缽乞食,不事生產,唯以學教、禪修、弘法為業。這種純粹的宗教生活,給人感覺莊嚴而又神聖。佛教分聲聞乘和菩薩乘,在印度佛教史上,唯有聲聞乘才有嚴謹的僧團建構。而大乘的菩薩行者,如龍樹、無著、世親,皆依部派佛教的僧團出家。在藏漢兩地,僧眾多數兼有比丘、菩薩的雙重身分。對於佛教的健康發展來說,嚴謹的僧團建構,如法如律的修行生活,也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在新的一年裡,讓我們共同祈求三寶加被,龍天護持;祈求佛教界的同仁們一起發心,依此五大要素來修學漢傳的宗派佛教,並吸收藏傳、南傳佛教的長處。如果能做到這些,相信漢傳佛教一定可以復興。


  最後,祈禱世界和平,人民安樂;佛日增輝,法輪常轉!祝願大家發菩提心,早成佛道,利益一切眾生。

來源:www.jced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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