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研究
禪宗的體用研究
杜松柏
28/07/2011 05:50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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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有體有用,體用不二,是宗教家、哲學家的共同見解。可是在頓悟「明心見性」之後,方由體起用,方言體用的,莫過於禪宗了。然而近人有批評禪宗無本體論者,有認定禪定有不辨體用之嫌者,應係偏見和誤解,本文之作,即在澄清此一偏誤。首由禪宗的成立與修行方法,以見禪宗的特色,與教下諸宗的不同。復由禪宗祖師開悟後對體用的著語,綜合歸納,以見禪宗的體用觀的精義所在:()禪人隨言說的方便,所謂「心」、「性」、「體」、「一物」等,都是本體」的異名。()本體是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憂無喜,本自清淨。()本體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迹、不可智知、不可理求。()本體無形無質、不生不滅、不來不去,沛然充塞於宇宙之間,常依體起用。()本體是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能大能小,應物現形,為萬物萬法之主,體與用因而有不二的關係。()本體係作用不絕,攝兼動用,動用中收不得,不盡有為,不住無為而又能無不為。()本體於人,係在凡愚而不減,在聖賢而不增,不斷不常,不亂不寂,用處祇是無處。這一體用觀,其精微,其超絕,是高出其他哲學家之上的。復由禪宗體用觀的特性一節,以證明其精微、其超絕。因為哲學家所言的體用,都是由感覺或思議推論以得,是以每家的體用觀都全然不同,以宋五子濂、洛、關、閩為例,即係如此,他們共同旳弊病,是以思議推論,去思議推論哲學上不可能思議推論的部份,而禪宗則係以渾然直覺的頓悟方法,去證悟體用,故言或有殊,而實義無別,而且禪人的頓悟,是要經師資的勘驗,彼此的考校,不可能以未悟為謂悟。所以禪宗經過頓悟而建立的本體論,是精微而超絕的,為其他的哲學家所不及。

 

一、引言

 

有體有用,體用不二,由體起用,是哲學家的共同觀念,明體達用,更是宋以後儒者的基本觀念,例如:

 

體用一元,顯微無間。(程子易傳序)

 

道者,兼體用,該隱費而言也。(朱子語類卷六)

 

這一體用一元,或者道兼體用的觀念,不但是哲學家的共見,也是宗教家所共許的,尤其是禪門子弟,不止是論說本體,而且是耗盡一生愿力以求證悟本體,然後經勘磨印可,保任功成之後,才由體起用,出而救世渡人,如此方能潛符默證,由於對本體的真實領悟,沒有絲亳的隔限與差別,在「明心見性」之後,真正的達到了「體用一元」的境地,於是才能由體起用,而體用不異。無論由宗教或哲學的立場以論之,禪宗最偉大的貢獻,是求實證實悟,到了潛符默證的人與道合之後,才由體起用,故能體用不異,至於徹悟後對本體的釋說,應是最真切的見道證道之言,而其證悟的方法,更是卓絕的貢獻,比之儒門,可謂已開了一條「成聖」之路。可是這些傑出的成就,受到了近代學者的誤會與曲解,馮友蘭云:

 

中國所謂禪宗,對於佛教哲學中之宇宙論,並無若何貢獻。惟對於佛教中之修行方法,則辯論甚多。 (中國哲學史第二篇,第九章:隋唐之佛學下。)

 

馮氏又云:

 

禪宗所註重,大端在修行方法。……禪宗雖無形上學,而其所說修行方法,實皆有形上學之依據,蓋其所說之修行方法,為如何使個人與宇宙合一之方法,必其心目中有如此之宇宙,然後方講如此之方法也。(同上)

 

禪宗真的無形上學嗎?於宇宙論沒有貢獻嗎﹖是一值得重視與澄清的重大問題。又熊十力先生批評禪宗有不辨體用之嫌:

 

西洋唯心論,以心為萬有之元。(元猶元也。即本體之謂。)是體用無辨也。中國先哲有養心之學,本無唯心之論。但道家守靜存神。(神即心。心靜定靈光獨耀。)亦近於以心為絕對,有不辨體用之嫌。(道家稱谷神為天地之根。故云近於以心為絕對。參考老子上篇第六章。)宋明諸儒染於道與禪。其過同二氏也。(二氏謂道、禪。)……(明心篇三十二頁)

 

「以心為絕對,有不辨體用之嫌。」這一斷定可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是禪宗有「不辨體用之嫌」嗎﹖筆者感激於以上二家之言,故致力探求禪宗的體用研究,以期得出明確的結果,以辨下然否,撥除迷霧。

 

二、禪宗的成立與修行方法

 

禪宗由菩提達磨自印度來華建立,成為中國禪宗的開派人物──中華初祖,唐釋道宣續高僧傳云:

 

菩提達磨,南天竺婆羅門種,神慧疎朗,聞皆曉悟,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定學高之。悲此邊隅,以法相導,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隨其所止,誨以禪教。……(卷十九習禪達磨傳)

 

關於達磨的籍貫、年代、行跡,其後隨著禪宗的光大,傳說道宣所記,應為較早,較可信者,道宣又云 :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一等;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名,名理入也。(同上)

 

道宣又云: 「然則入道多途,要唯二種,謂理行也。」可見達磨初期的弘法,仍不外唸經求解的「理入」和著重修持的「行入」,所差別的是「藉教悟宗」和「不隨他教」,肇啟了禪宗這一宗的別異風格,這一風格的形成,在道宣的慧可傳中,有較多的洩漏:

 

從學六載,精究一乘。理事兼配,苦樂無滯,而解非方便,慧出神心,可乃就境陶研,淨穢埏殖。(卷十九僧可卷)

 

「就境陶研,淨穢埏殖。」已有脫出佛教修持蹊徑的傾向,景德傳燈錄卷三記慧可的開悟云:

 

光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諸佛法印,匪從人得。光曰:我心未甯,乞師與安!師曰:將心來與汝安。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我與汝安心竟。

 

光乃慧可的俗家名字,亦名神光,安心公案,應係「就境陶研,淨穢埏殖」的最好例子,因慧可的心不安,乃凡塵的平常事,而達磨點化之,指出向上一路,待其自悟,至如如何藉教明宗,道宣記之云:

 

達摩宣教,特重楞伽,以授慧可,殆僅四卷,亦合其以簡易宣化之旨,而適合中土人情。…… (續高僧傳卷十九慧可傳)

 

由達摩至四祖,均以楞伽經為主,至五祖弘忍,始代以金剛經,印順法師論此期之禪風云:

 

達摩禪「藉教悟宗」。重教的,流行為名相分別的楞伽經師。重宗的,又形成不重律制,不重經教的禪者。護持達摩深旨的慧可門下,那禪師、璨禪師等,以「楞伽經」為心要,隨說隨行,而助以嚴格的、精苦的頭陀行。道宣時,一顆光芒四射的彗星,在黃梅升起,達摩禪開始了新的一頁。(中國禪宗史第一章)

 

可見禪宗建立之初,仍是偏重經典和修持的「理入」與「行入」,於教下為近,未顯露出禪宗的特別宗風,自弘忍以後,已多頭宏傳,南宗北宗,各衛宗旨、六祖慧能一系,更開出五宗──臨濟、曹洞、雲門、溈仰、法眼,臨濟法嗣,又別出黃龍、楊歧二派,非立異標新,良由門庭設施,各有不同之故。就其共同樹立的特色而言,大致合於「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此外最明顯的差異,是名相的中國化,語錄公案,幾乎取代了佛教的經典。復能迅速地壯大,不但在佛教諸宗之中,形成獨大的局面,而且「宗門」、「教下」,相峙相抗,由「附庸」蔚成大國。

 

禪宗的壯大,五宗二派的展開,考其基本的原因,是在「門庭設施」的不同,而教下諸宗的別異,多在信奉經典的有別;教下各宗不外由理入的講求經論,行入的持戒修行,依恃他力的道場師資,而禪宗在修行的方法上,迥然不同,約而言之,係重視自力,不重視他力,因而有騎驢覓驢的公案,臨濟「殺佛」,雲門打殺佛祖,均係此意;也反對由講求經論的理入,所謂「一句合頭話,千載繫驢橛」,指佛經是拭不淨的紙,認為思而知,慮而解,是鬼窟裏作活計;復反對持戒修行的行入,所謂「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臨濟把打坐的弟子,斥為打瞌睡,認為以上的求道方法,均係「定法」,「定法」有死水浸殺的危險,故開出活法──無定法一路,例如臨濟因「老婆心切」悟道,洞山因渡水睹影開悟,香嚴擊竹明心,靈雲見桃不疑,越山睹日光頓曉,楚安聞鄉人大叫有省,分庵主聞官司喝道大悟等,皆係不主定法,而係由無定法之活法入道的最好例證。

 

所謂活法或無定法,由表面察探,似甚微妙,就實際而言,亦有可探論者。因求道之人而期其能徹悟至道,見性成佛,如馮友蘭氏所說:「使個人與宇宙合一。」其難誠如「蚊子上鐵牛,無下嘴處。」因為此一「大事」,既不可智知,也不許不知,更不能流於情識意想。其基本在「不污染」,保持純然潔淨的初心,以無分別差等的平常心,無心合道,於是靈光內蘊以待時節因緣,在偶然氣機觸發之下,聞人誦金剛經、涉水睹影、見桃花盛開、浴日光、聞喝道、聞青蛙入水,甚至聞廁所臭味,都能徹悟,開出千千萬萬悟道的方便法門,所以不向佛求,不向僧求,不由理入,也不由行入,以釋迦牟尼佛為例,也不是睹明星出時而成佛的嗎?至於禪祖師其所以主張如此之修行悟道方法,則與本體觀──「心」「性」的體認,息息相關。

 

三、禪宗的體用觀

 

禪人在求道期間,雖然於所求之「道」,避免言語論說,因為「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關係,以免墮入「思而知,慮而解」的推理尋思的「知解」之中。可是在明心見性,人與道合一以後,於本體──「心」「性」,非無言說也,例如六祖慧能大師云: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其自性,能生萬法。……(六祖壇經,般若品)

 

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同上)

 

六祖慧能是禪宗禪師中最傑出、最偉大的人物,僅有他的語錄,被尊為經,當然是明心見性的宗主,其悟道以後有關本體的言說,不僅是深悟有得,而且係確然可信,根據六祖所言,此一至道在形而上的性質上是超越的,是絕對的、是恒久的、是根本的、是能自主的,就其特徵言,其大無外,故曰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無形跡色相可見,故曰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且非世俗觀念所可及,故曰:無善無惡、無是無非、無嗔無喜、無有頭尾,而且此一「心」「性」,是絕對待,獨一無二的,六祖又云:

 

無二之性,即是實性。實性者,處凡愚而不減,在賢聖而不增,住煩惱而不亂,居禪定而不寂,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在中間及內外,不生不滅,性相如如常住不遷,名之曰道。(六祖壇經護法品)

 

六祖的話,簡而言之,不二的「實性」,就是「道」,實性遍及一切,卻又不凝住於一切,能為萬物主,是一切作用生滅的根源,卻又「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生不滅」、「常住不遷。」綜合六祖所言,他所建立的本體觀,不是很明顯了嗎?其後參訪有悟的禪人,例如青原行思參六祖:

 

問曰:當何所務即不落階級?祖曰汝:曾作麼來?師曰:聖諦亦不為。師曰:落何階級?曰:聖諦尚不為,何階級之有?(景德傳燈錄卷五)

 

「不落階級」,正是本性不分凡聖、善惡之意,與六祖所云「處凡愚而不減,在聖賢而不增」意義相通。又黃檗希運云:

 

諸佛與一切眾生,惟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自無始以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當體便是,動念即乖,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惟此一心是佛。(黃檗山斷際禪師傳法心要)

 

黃檗希運所云,與六祖慧能所言的本體,並無實質上的殊異,只有名言上的不同,但有所補充,此一本體,不可言語論說,不可思量推論,故曰:「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當體更是,動念便乖,無有邊際,不可測度。」以後的禪人,均多能證明此意,例如:

……洞山云:說取行不得的,行取說不得的。雲居云:行時無說路,說時無行路,不行不說時,合行什麼路?洛浦云:「行說俱不到,則本分事在。」……(請益錄卷下)

 

均以為本體非言說所可及,行為所可到。綜合以上所述,禪人於本體的宣明,誠然證說已多,何可謂無本體論乎?至於體用之關係,禪祖師之言,亦甚為詳明,六祖慧能云:

 

善知識!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六祖壇經般若品第二)

 

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同上)

 

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同上)

 

六祖於體用的關係,敘說得極為明白,六祖云:「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謂本體之至道,遍周法界,無所不在,無不涵攝,而且由此本體起用,「用即了了分明。」用既由體而起,何以起用,如何生「用」,無不明白,此有體之用也。「一切即一,一即一切。」顯示了體用不二的關係,永嘉禪師亦云:

 

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證道歌)

 

天上明月一輪,普現於一切水中,一切水中的月,總歸於天上一月所涵攝,充分證明了「一切即一,一即一切」的體用不二觀念。六祖又進一步說明體用不二,可是「體」並非粘著於用上的道理:「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於是在修行上才能「但淨本身,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在悟道之後,一切更是由體起用,而用不離體,故六祖又云:「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六祖所宣示的體用關係,以後的禪人,亦有證悟後而著語,例如:

法身無窮,體無增減,能大能小,能方能圓,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不立根栽,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有為是無為家用,無為是有為家依。……(馬祖道一語錄)

 

一物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動用中,動用中收不得。(洞山悟本禪師語錄)

 

馬祖道一係六祖以後最傑出的禪宗祖師,他除指出本體的性質「法身無窮,體無增減」之外,並闡明體的作用是「能大能小,能方能圓,應物現形,如水中月。」本體不但是「萬物之主」,而且妙用無窮,「能方能圓,能大能小,應物現形。」更進一步指出本體的作用,係「滔滔運用,不立根栽。」有為固然是本體的作用,而又不止住於無為,蓋無為而無不為也,故曰「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有為是無為家用,無為是有為家依。」一切有為,依傍無為而起,故本體似無為而有為,而實無不為矣。至於本體何以「不盡有為」,蓋本體是超越一切的,雖因體起用,而非寓體於用,亦非體止於用,尤非攝體歸用,與六祖所云:「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脈絡一貫,言語雖殊,意無不合,而且有更明確的發揮。然近世大儒熊十力先生云:

 

渾然充塞,無為而不為者,則是大用流行的本體,無為者,言其非有心造物也。無不為者,言其生生化化自然不容已止也。無不為三字,是余與印度佛家根本不同處。汝試熟思佛家三藏十二部經,其談到真如,可著無不為三字否。(真如即性體之名。已見前。)佛氏祇許說無為,斷不許說無為而無不為。(體用論)

 

可是依馬祖所言;「不盡有為,不住無為……」正係無為而無不為之意。又洞山論本體云:

 

一物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動用中,動用中收不得。(洞山悟本禪師語錄)

 

洞山良价,為曹洞宗的建立者,他所謂的「一物」,即係「本體」。「本體」的作用,拄天拄地,自係萬物的本源之意,「黑似漆」謂冥冥而不能見也,主體常在動用起作用,而不為動用所收攝,故曰「常在動用中,動用中收不得。」此於六祖及黃檗、馬祖所言之外,略有補苴。又溈仰的體用公案云:

潭州溈山靈祐禪師,……普請摘茶,師謂仰山曰:終日摘茶,只聞子聲,不見子形,請現本形相見。仰山撼茶樹,師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體。」仰山云:「未審和尚如何?」師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體,不得其用。」師云:「放子二十捧。」(景德傳燈錄卷九,溈山良祐)

 

此一公案,乃哲理的相形化,溈山仰山乃溈仰宗的建立者。靈祐請仰山「現本形相見」,乃叩詢其對本體之見解,仰山撼搖茶樹,乃就地取材,以物示境,本體無形,所可顯示者,惟作用而已。故溈山指其「只得其用,不得其體。」溈山的「良久」,謂「默然良久」,意謂「本體無形相」也,故仰山謂其「只得其體,不得其用。」事實上二人所顯示者為體用不二的至理。又智門光祚的蓮花出水公案云:

 

僧問:「蓮花未出水如何?」師曰:「蓮花。」曰:「出水後如何?」曰:「荷葉。」

 

智門光祚,為雲門一系的鉅匠。此一簡單的對話,亦係哲理形相化,而且較上述溈仰的摘茶公案,更為有趣。筆者曾論釋云:

 

蓮花未出水以前,所見的應該為荷葉,而光祚答為蓮花,甚具深意,因為蓮花雖未出水,但蓮花的性質已完全具備,以後出水成為蓮花,不過是其潛在性質的引發,意在比喻自性妙體未發作用以前,一切妙用已經存在,以後由體起用,現象界的一切,均係自性妙體的作用。蓮花出水以後,所看到的應該是蓮花,而光祚答以荷葉,荷葉是根本,荷葉是圓的,而禪宗常以相,代表自性妙體,以比喻蓮花,乃以荷葉為根本,現象界一切變化,仍為此一自性妙體所涵攝。(見禪與詩)

 

足見此一公案,乃體用觀念的寓說,惟借托蓮花以為比況,隱而不露耳。至於宗風峻烈的臨濟,於本體的直接論說雖少,他的所謂「秘密」,便是洞山的「一物」:

 

無形無相,無根無本無住處,活潑潑地,應是萬種施設,用處祇是無處,所以覓著轉遠,求之轉乖,號之為秘密。(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臨濟所云:「無形無相,無根無本無住處。」是指本體的性質而言的。至於「活潑潑的,應是萬種施設,用處祇是無處。」則言其相,他認為本體在活潑潑地發揮作用時,相應的萬種設施,由是而生,而且得用之處由「無處」而來,由上所舉可見禪宗認為用由體生,體用不二,頓悟要門下說得更為明確:

 

淨者本體也,名者迹用也,從本體起迹用,從迹用歸本體,體用不二,本迹非殊。

 

這一觀念,是全宗確認無異的。

 

綜合禪祖師所言的體用觀,可得如下的歸納:一、禪人隨言說的方便,所謂「心」、「性」、「體」、「一物」等,都是「本體」的異名。二、本體是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憂無喜,本自清淨。三、本體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不可智知、不可理求。四、本體無形無質,不生不滅,不來不去,沛然充塞於宇宙之間,常依體起用。五、本體是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能大能小,應物現形,為萬物萬法之主,體與用因而有不二的關係。六、本體係作用不絕,攝兼動用,動用中收不得,不盡有為,不住無為而又能無不為。七、本體於人,係在凡愚而不減,在聖賢而不增,不斷不常,不亂不寂,用處祇是無處。

 

四、禪宗體用觀的特性

 

言體言用,是宗教家和哲學家的恒言,而且其所謂永依其所說,人的感覺官能,對於實際上存在的有形體、色彩、動靜、輕重、味覺等等,能由感覺而知;我們有思考的官能,對於超出形體以外的概念、理由,能由思索而知。可是對於不可思議、判斷、推論的本體,又如何以能感、能思的方法去知解呢?宋代理學家對於本體觀念的建立,甚有成績,幾乎各有建樹,其獲致的方法如何?邵康節云:

 

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也,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也,而觀之以理也。(見觀物篇)

 

所觀的是理,自係訴之於心營意想的思考判斷,頂多在思考時加以澄心靜慮的虛靜功夫,以求心的大清明,可是面對的本體,是不可思議而加以思議,其結果當然是由推論判恒的存在,絕對的真實,均係指本體而言的。可是如何能自信其言?讓我們能確信其所言?則涉及其認知本體的方法問題,以本體的絕對性、超越性、根本性、恒久性而言,本體是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無形體、形相、形跡可見,無思量論說的餘地,當然是難於認知,甚至於無法認知,馮友蘭氏云:

 

有人謂哲:學所講者當中,有些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者,此點我們亦承認之。(見貞元六書新理學)

 

本體正是哲學中所認為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部份。可是人類認知的方法,不外感知和思知,馮氏又云:

 

我們有能感之官能,對於實際的物,能有感覺;我們有能思之官,對於真際中之理,能有概念。(同上)

 

斷而得了。朱子的求知方式,取大學致知在格物之法,他註大學的格物:云

 

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四書集註,大學章句)

 

於是開出「即物窮理」一法。由邵康節至朱子以下,每一名儒於本體有所體認時,都係由學問、思考、推論而得,每個人的心路歷程不同,所據理證不同,對於本體的究竟和體用觀念,便各不相同了。例如周濂溪以誠為本體:

 

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始資,誠之源,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 (通書誠上第一)

 

其論「誠」為本體,灼然可見,其體用觀亦由此而建立:「聖、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是由誠而建立之體用觀也。張橫渠的體用則建立於「太和」,張載云:

 

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絪縕,相蕩、勝負、屈伸之始。……(張載全集)

 

他的「太和」,就是本體,由本體而產生的「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就是由體而產生的用。至於明道、伊川則以仁或陰陽而言體用: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理智信皆仁也。(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上)

 

離了陰陽更無道,所以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則是密也。(河南程氏遺書第十五)

 

明道以仁為本體,以義禮智信為用,伊川則以陰陽為本體,而陽氣、陰氣乃係形而下者之用。他又說:「天地間無一物無陰陽」,陰陽非物的體嗎?朱子以理氣形成體用觀:

 

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黃道夫書)

 

依朱子此言,是以理為體,以氣為用,而形成其體用觀,由以上的簡述,可見各家的體用觀,均有不同。由本體的絕對性而論,則不宜有此殊異,既有此殊異,則此數者孰是孰非呢?以上五子的體用觀,當然是思想推論的結果了。而本體正是不能思議的,以此方法求之得之,能純正無偏誤嗎?不能令人無疑。

 

關於本體的認知,禪祖師是摒除了感覺和思議、推論的方法,而是以渾然直覺,去證悟領受,所以才說:「一念不起全體現」,百丈懷海云:

 

問:如何是頓悟法要?師曰:汝等先歇諸緣,休息萬事,善與不善,世出世間,一切諸法,莫記憶,莫緣念,放捨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無所辨別,心無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現,如雲開日出相似。但歇一切攀緣貪嗔愛取,垢淨情盡,對五欲八風不動,不被諸境所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脫人;對一切境,心無靜亂,不攝不散,透過一切聲色,無有滯礙,名為道人;善惡是非,俱不運用,亦不愛一法,亦不捨一法,名為大乘人;不被一切善惡空有垢淨有為無為世出世間福德智慧之所拘繫,名為佛慧;是非好醜是非理諸見知情盡,不能繫縛,處處自在,名為初發心菩薩,便是登佛地。(五燈會元卷三)

 

這是禪宗修行體道方法的最佳說明,完全不由異議,而係渾然直覺的「無分別心」、「平常心」以待開悟,以無定法的「活法」,以待時節因緣,故涉水睹影,見桃花盛放,沐日光等等,均可頓悟了,是以碧嚴錄云:

 

出一言半句,不是心機。意識思量,鬼窟裏作活計。(卷一)

 

銀山鐵壁,擬議則骷髏前作鬼,尋思則黑山下打坐。(卷四)

 

完全是摒除思議上的「智知」,不以思想推論去求知本體。這一方法,應是正確的,因為本體既如前所說,是超越的,是絕對的,無形相形體形跡可睹,非思惟擬議名言論說所可及,亦惟有此一渾然直覺,當下薦取頓悟之一法了。方法既然正確,其頓悟所得的體用觀是否可靠呢?答案應該是正確的,因為禪祖師頓悟之後,於體用皆有著語,縱然是避免「口過」的繞路說禪,在體用的基本體認上,並無違乖與不同;即使名言寓說有所差別,而實際上均相符合;禪人的頓悟,是經過千辛萬苦,費耗一生精力,不是憑一時的想像推論而得,其證悟應屬可信;禪人的頓悟,要經過開眼師資的參證勘磨,無蒙混過關,以未悟為悟的可能;禪人忌憚稗販語言,又避免言語論說,故悟後著語,各自不同,沒有以「體用」作講授的可能,故禪祖師的體用觀,非由師資以言語講說所建立;禪人入道頓悟,悉見於不同的公案,入道的「路徑」千差萬別,而於體用則見歸一揆,可見其證悟所得的體用觀,是真實的、正確的。

 

五、結論

 

由體用不二觀念以論,欲求用的無差無誤,必求本體論的純正無偏。禪宗言心言性,所顯示的本體,歸於一致,且係以頓悟的正確方法而入道獲致,自係正確而無誤無偏,故而由體起用,體用不二,則其論用,亦必無誤無偏了。哲學家的言體用,多出自思議推論,而所言的本體,又人言人殊,人各異道,苟如其所言,將道為天下裂,無所依從了。宋五子的不同道,朱陸的是非相攻,其故在此。所以禪宗所建立的體用觀,應是真實不妄的,若斷其為絕對的惟心論者而揚棄之,將不免於愚妄矣。

 

編者按:本文係第五屆國際佛教教育研討會之論文,茲徵得著者本人及華梵研究所之同意由本學報刊出以饗讀者。

 

中華佛學學報第01 (p229-243) (民國76),臺北:中華佛學研究所,http://www.chibs.edu.tw/
Chung-Hwa Buddhist Journal, No. 01, (1987)
Taipei: The Chung-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ISSN: 1017─7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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