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
無名問無明—聖嚴法師與李連杰的對話
法鼓山智慧隨身書
03/11/2014 06:21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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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名問無明
  
  時間:二○○三年九月六日
  
  地點:台北市政府親子劇場
  
  主持人:葉樹姍(電視台新聞主播)
  
  座談人:聖嚴法師(法鼓山創辦人)
  
  李連杰(國際知名演員)
  
  葉樹姍(以下稱主):首先請聖嚴法師為我們解釋「無名」和「無明」?
  
  聖嚴法師(以下稱師):無名,就是沒有名字。事實上我們出生的時候是沒有名字的,名字是假名、符號,並不一定真的能代表我們每一個人,因此追求虛名實在是很愚癡的事。但是大家都叫無名也很麻煩,所以名字還是要有,不過要把它視為假象、虛有的幻象。而無明則是煩惱的意思,因為沒有智慧、沒有慈悲心,所以常常會作繭自縛、自害害人。
  
  知足感恩從名利中解脫
  
  主:李連杰先生您是大眾所謂「有名」的人,能否談談您一路行來對「名」的體會?
  
  李連杰(以下稱李):從小,無論是老師或是教練,都不斷告訴你:要出名、要努力拿冠軍;後來去拍電影,同樣也是要你努力追求成功。因此年輕的時候,成功、成名可以說是我奮鬥的唯一目標。
  
  後來年歲較長了,我開始反省,其實「名」就像師父講的,不過是給人的一個符號,如果你反過來被這個符號套住了,陶醉其中,那一輩子都會為名所累。尤其我們演藝界,因為傳媒和觀眾的愛護,不自覺會把你推到一個滿高的社會地位,很不容易下來,不能夠面對失敗或輿論的壓力。
  
  學了佛以後,會很清晰地知道,每一個人在人生旅途上都有高潮和低潮,應該以開懷的心態來看待無常,所以我很開心地面對著、等待著失敗。但這不是被動或消極,而是不理會結果、不執著結果。
  
  我經常告訴友人,我經常在天堂、地獄之間來回走。譬如最近我去日本做宣傳,因為是以明星身分出現,所以受到相當的禮遇。可是回到上海時,沒有人接機,我們夫妻倆抱著孩子、坐著出租車。不過我並不覺得有任何差別和障礙,同樣都很開心,這就是佛法給我的智慧和力量。
  
  四十歲以後,我的精神和體力已不能和二十歲相比,讓我深刻體會到「人身難得」的意義,而現在經濟上也沒有問題,因此我決定今後要將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修行以及傳揚佛法上。
  
  師:我想請問李連杰菩薩,剛才您說因為經濟上沒有問題了,所以要把時間拿來弘揚佛法、好好學佛。但很多年輕人他們現在沒有名,也沒有錢,是不是也應該學佛呢?
  
  李:在成長過程中,家長和老師總是告訴我們,要努力學習才會有知識、前途,並且常以這個價值觀來評價你。結果我們常常比較,常常埋怨周圍的世界,譬如我們埋怨父母:你怎麼沒有錢?你怎麼不把我生得跟林青霞一樣漂亮?
  
  其實事物本身是沒有價值分別的,是我們自己為這些東西貼上有名或有利的標籤。有的人有幾千塊就很開心,有的人賺幾千萬都還不開心。那什麼才是真正的價值?重點是你內心如何確定自己的價值。
  
  當人知足的時候,你會開心地不得了,開心不是物質可以取代的,而是來自於內心。但是如果我不知足,那麼,直到死亡的那天還是痛苦地埋怨自己不夠有名、有錢、有權力。所以對於權力、名望,必須用佛法的智慧瞭解生命的價值。
  
  師:李連杰菩薩指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人不是為名利而生活的;人的快樂並不是來自名利的大小,而是內心的知足。知足,就是不管個人擁有什麼、擁有多少,都很快樂;但若沒有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自己生命品質的提昇。學佛的人,不一定排斥名利,但是當沒有佛法時,不管有錢、沒錢都很痛苦。
  
  我的人生很快樂。當我遇到無助、困難的時候,我不會有「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心態。我不跟人家比,不跟過去和未來比,也不跟自己比。我會想:「我現在還不錯、我還能活、我現在還有呼吸。」我也常常告訴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任何事情到後來,還是可以過去的。」
  
  這就如同我常說的,碰到任何問題,就用「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未來的還沒有來,現在我能夠做的,我盡我的力;能夠解決的就解決,不能夠解決的就接受它。我就是這樣面對我的生命,所以我始終很快樂。
  
  主:我們都知道要知足、感恩、把握當下,但常感到力不從心,能否在修行上給大家一些具體的建議?
  
  師:一般我們以為念佛、持咒、拜佛,或是談論與佛法有關係的事物才算修行,其實只要我們的心能夠正直而不扭曲,沒有貪念、欲念,清清楚楚地活在當下,不論做什麼事都是修行!
  
  因此修行不能光看表相,而是用我們的心來體驗。當心中常常保持清明安定,我們的行為就不會有偏差,不但會為自己帶來快樂,也會帶給他人安全、安定,這就是修行。如在家中,如果讓太太、孩子們快樂,你自己也覺得很快樂,那也是修行。
  
  心要保持清明安定,不要心隨境轉,也就是說,有狀況的時候,你的心不要立刻被當下的環境所動。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念佛和持咒,如果運用禪修的方法,最基礎的則是觀身受法,譬如觀呼吸和觀心。觀呼吸是觀呼吸從鼻孔出入的感覺,觀心則是觀自己心的感受,只要將注意力放在身體的觸受和感受上,心情就會安定下來。
  
  李:基本上我也是一種生活禪的修行方法。不論我在等待工作,或者是坐飛機、坐車,我都會持咒或念佛。在這個過程中,我體驗到同樣的一個小時,如果光是等待就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如果是持咒念佛,時間便很快就過去了,這都是因為心安定的緣故。
  
  還有,有時在生活中,看著每一張臉,你會發現生活的無常所帶來的喜怒哀樂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無常不僅是寫在佛經上的道理,只是我們都把學佛和生活分開了。
  
  其實生活就是修行,修行就是生活。佛法不離世間法,你每天都可以從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感受到佛法,只看你體會事物的方式。而事物本身並沒有變,它沒變好沒變壞,只是你的情緒在好和壞中不斷地起伏。

把握當下走出菩薩大道
  
  主:雖然兩位分別屬於不同領域,一位是在宗教界、一位是在武術界,但不管是學習武術或宗教,都必須靠非常的意志力來鍛鍊自己。二位都有一段長時間自我鍛鍊的過程,是不是可以分享這段歷程?
  
  師:我沒有什麼修鍊,只是我堅決不放棄初衷。所謂「初衷」,就是最初的心願,或是人生最初的方向和目標。
  
  我的人生目標,是在我十四歲出家時建立的。在這個目標之下,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把和尚這個身分做好。至於要做一個什麼樣的和尚,我從來沒有預期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福德因緣,一部分是過去世帶來的福報,一部分則是自己今生的努力,以及環境狀況的配合。因此,人不能夠一開始就說希望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只能夠想,遇到什麼樣的困難、狀況,以及名、利的誘惑時,該如何面對、處理。以我身為出家人的身分而言,還有女色的誘惑需要考慮。而我把這些誘惑視為一盞紅燈,這個燈永遠亮著的,提醒我不能碰它,這是我的堅持!
  
  李:我是常常改變的。八歲開始習武時,我根本不瞭解什麼是武術,因為老師說我有才華,就去練了;大人要我拿冠軍,就很努力去拿冠軍。後來發現拿冠軍有獎金,有獎金就可以養家餬口,所以我也很開心。
  
  到了拍電影時,我覺得武術是中國的文化,而且不論哪種宗教、政治理念和膚色,都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所以我希望藉著電影將武術傳播給全世界。
  
  但是到了後來,我反思發現,人如果光是強身健體,而沒有解決自己心靈的障礙和煩惱,對身體反而是有害的,所以現在我覺得心境的美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個健康的心靈,一個美滿的理念,對身體、對家人、對社會才是有益的。
  
  主:能不能再談談您從習武到學佛的過程中對生命的體會和突破?
  
  李:我很小就拿了全中國的武術「全能」冠軍,可是我經常想,武術已有幾千年歷史了,我怎麼可能做到全能呢?因此我便去拜師學各種武術。可是我每拜一種師父,他都要我學一輩子。我心想,如果真的要做到全能,花好幾輩子都很困難達到。所以我便放棄了拜師,開始往內心去尋找,從理解、理論上去瞭解武術。
  
  談武術,自然會提到陰陽。陰陽,簡單來講,就是我們所謂相對的世界。後來我把陰陽相對的理論套到生活中去,對人世間各種矛盾和困擾便有了一個基本的理解。所以在我沒有學佛以前,便已經懂得站在對方的立場去看事情,所以思路變得比較開一點,這對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作用。
  
  但是更大的突破,還是在成為一個正式的佛教徒以後。本來我在一九九七年想放棄演藝事業,專心修行、深入佛法。但是我的上師堅決反對我退休,他希望我能繼續拍電影。他認為我有很大的責任,我也不知道這個責任是什麼。經過五年的學習佛法,見過很多名師大德,我真心感到,原來我是要跟大家分享喜悅。
  
  我有一個很美滿的家庭;至於事業,我看得很透,一部電影完成後所得的評價,不是好就是壞,要不然就是還可以,各有不同的評論。我並不去追求結果,在意的是過程,因此我每天都很開心地面對。所以佛法對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改變。
  
  師:傳統的認知,認為修行就是出家,或是躲到廟裡敲木魚、打坐。這的確也算是修行,可是修行有解脫道和菩薩道之分。所謂解脫道,就是自己修行斷除煩惱,自己能夠從世間的煩惱而得解脫,這種修行往往需要長時間,並且要離開人群,離開熱鬧的社會環境。
  
  另外一種叫做菩薩道,菩薩道就是發菩提心。以大慈悲心修菩薩道,看起來比較難,因為在充滿誘惑、刺激、混亂的大環境中,自己還能夠把握住自己,不受環境的影響,而去影響環境,這很不容易。
  
  像李連杰菩薩,他的上師希望他能夠繼續從事他的事業,修的就是菩薩道。但投入電影事業的目的不在於名,也不在於利。而是希望藉自己的影響力告訴大家,應該用佛法幫助自己。
  
  佛法是這麼的好,但是需要有人去弘揚。所謂弘揚就是以身示範,或者是現身說法。以自己的生活型態和自己的心靈,以及與人相處時的表現,這是最容易感化人的,也才是真正的弘法。
  
  現在中國大陸的佛教徒人數並不是很多,但是李連杰菩薩在亞洲,特別是華人社會,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同時,當西方人看他的電影時,知道他是佛教徒,也是會受到他的影響,所以你的任務就是到這個世界上弘法利生。
  
  主:同樣是四十歲,聖嚴法師四十歲的時候也做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請師父分享當時您做了什麼決定,當時的想法是什麼?
  
  師:我在三十九歲的時候,決定到日本留學。到了日本以後,因為我沒有經濟後援,同時也不希望脫掉僧服去打工,所以隨時準備回台灣。就這樣熬了一年多,四十歲時,我完成了碩士學位就準備回台灣。
  
  可是我的指導教授鼓勵我說:「過去日本人到中國求法是那麼地艱苦,現在中國的佛教人才很少,你一定要把書讀完才回去,這樣中國的佛教才能夠起死回生。如果你繼續讀書,很快就可以完成博士學位。你不要擔心錢的問題,也不要擔心生活的問題,實在沒有辦法我可以帶著你去化緣。」
  
  當時他說的一句話,到現在都還深深地影響我。他說:「道心之中有衣食,衣食之中無道心。」這意思是說,只要你有菩提心、有願心,有為眾生奉獻的心,衣食生活是不會有問題的;但如果只追求物質,是不會生起願心和奉獻的心。
  
  主:過去是虛幻的,未來是妄想,所以只有把握當下,李連杰先生您目前最希望做的是什麼事情?
  
  李:過去在中國武術電影當中的英雄都是全知全能,甚至要以暴制暴,可是我覺得真正的英雄應該是以暴反暴。如何將這個理念,也是我學佛的心得,寓於電影中,一直是我想做的事。但是我也知道,要在現實社會中推行這個理念是非常困難的。不過佛法中有所謂的「一心念佛」,也可以說是「一心做事」,就是提醒我們在面對一件事情的時候,要專心一意,不要老是揣測結果的好壞。因此我只是盡可能的,但不指望自己每一部電影都充滿著佛教的思想。可是我會利用到世界各地的機會,在不同的場合和傳媒上,分享佛法對我個人的影響。
  
  主:座談的最後,請二位送給在座的朋友你們心中最想說的話?
  
  李:很多人都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其實我覺得信佛教也好,不信也好,甚至完全沒有信仰也沒有關係,因為最重要的就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我想任何一個社會都適合這句話。
  
  師:今天這場座談的目的最主要是讓我們瞭解到李連杰菩薩的學佛過程、學佛心得,並且現身說法告訴我們學佛的好處。學佛不是迷信,好處在於讓我們自己能用佛法來幫助自己、幫助他人。幫助自己叫做修行,幫助他人叫做弘法。我們要感謝李連杰的分享,讓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佛法,認識正確的佛法是什麼。這是很有價值的和意義的一場對談。謝謝!

 

現場問答
  
  問:名師和明師之間有什麼差別?從大乘菩薩的角度來看,是不是除了有名以外,應該更有智慧,才會對眾生產生更大的幫助?
  
  李:對佛教徒而言,老師非常、非常地重要,但名師只是一種世俗的尊稱。佛教並沒有什麼名師、大德這種名相,講求的只是師徒間彼此的心心相印。所以不要執著名師,因為再有名的師父也不能把你變成佛,只能為我們指出心靈的路,還是得靠自己的力量修行。
  
  像我來見聖嚴師父,就是因為我修行了五年,我必須向一位有智慧的老師請益,看看我走的方向對不對?路對不對?師父能夠為我指引,哪裡要注意、哪裡要改變、哪裡要做。
  
  師:求名師或明師,是我們凡夫的執著,不要相信有名的人就是高明的人,也不要相信高明的人就一定有名。而人與人之間也是要講求緣分的,如果沒緣,即使一個明師在你面前,也會任由他擦肩而過。所謂「師父帶進門,修行在個人」,修行的成就不是師父能夠幫忙的,我想不管是顯或是密,不管是學什麼,自己努力是非常重要的,自己不努力的話,再好的老師也是沒有用。
  
  問:對於剛接觸佛法的人來說,要如何選擇善知識?
  
  師:選擇善知識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善知識選你,一種是以自己的因緣來遇到善知識。如果你的業障很重,即使善知識在你面前,你也不識明師而錯失了。如果你的善根深厚,不必刻意尋找,明師自然會出現在你眼前。
  
  至於如何找到明師?最好是先多懺悔、多拜佛、多結人緣,等自己的業障消一點、善根更深厚一點,因緣自然會成熟。如果老是想要找到明師,如此是找不到的,找到的大概也只是名師罷了,即使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
  
  李:我想,尋找善知識之前,更重要的是多深入瞭解佛法,例如你可以多涉獵佛教的書籍,然後以此判斷你所遇到的老師,看他們的思想和行為舉止是否符合佛法。不過在修行過程中發現,師父會用各種的方式來啟發你,指引修行的方向,但是如果你誤解了,那就不是善知識的問題,而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問:請問武術精神和修行的關係?
  
  李:其實做任何事都要從基礎做起,武術最高的境界雖然是無招,但如果初學就想一步登天,達到無招的境界,那就全散了。學武功就像蓋房子,必須打好基礎,要從肢體上開始慢慢去領會心的感受。當你把身體的基礎打好,很多招術練到最後,宇宙萬物盡在胸壑,無形當中就會變成一種招術了。
  
  所以,這是一個過程,不能從一開始就跳到最頂端,否則很容易掉下來。做人也是,做人也要從基礎,在社會中努力做好一個人開始,然後再慢慢地多看書、多聆聽,追求心靈的提昇。
  
  師:這就正如佛法中談的「有相」與「無相」。講「無相」的時候,一定有一個相對性的「有相」做為著力點,在有相的當下你能夠體會到無相,這就是佛法的「空」。
  
  因此「無相」並不是說,眼睛看到了東西說沒有看到,耳朵聽到了聲音說沒有聽到,或者吃了東西說沒有吃到。乃是在看到、聽到、嗅到、嚐到,或身體接觸到任何現象時,心裡便知道這是一個暫時的假相,不是真實的有,不是永恆不變的存在。因此即有即空,即有相而知是空相,叫作「無相」。如此就能會通地看世間與佛法,一樣通,樣樣通!
  
  主:「無名問無明」的主題,經過李連杰和聖嚴師父今天這一席對話,希望過去我們曾經因我執太深而被自我中心蒙蔽的智慧,能藉由今天的對談茅塞頓開、開啟智慧。我們給自己祝福,也祝福各位。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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