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
信仰與土地──建立緣起性空的佛教深層生態學
楊惠南
20/07/2012 19:20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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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許多人都知道,宗教信仰與主體性的眾生心靈有關,卻往往忽視宗教信仰也與客體性的土地有關。主體與客體的割裂與對立,其實只是無明眾生的主觀分化,隸屬於帶有煩惱的「遍計所執性」。主體性心靈所居住的土地,佛典中稱為ksetra,音譯為「剎」、「差多羅」,意譯為「土田」;或音、意合譯為「剎土」。[1] 客體性的剎土,與主體性的眾生心靈,其實是「互相增上,彼此損益」的;也就是說,其實不是對立,也不可分割的。印順導師即說:「眾生與眾生,在剎土的依託受用中,互相增上,互相損益。」[2] 因此,沒有獨立於剎土之外的眾生,也沒有獨立於眾生之外的剎土。

  與剎土或土地相關的議題相當多,例如:過去佛教徒所熱衷討論的淨土信仰,乃至當今佛教徒和佛教學者所關切的環境倫理問題 [3],都和眾生所居住的剎土有關。對於前者,論者甚多;而對於後者,台灣還在起步當中。最近,林朝成教授在其大作〈台灣人間佛教環境論述的面向與省思〉[4] 當中,對恒清法師、昭慧法師,以及筆者所建構的佛教生態學,多所針砭。因此,本文將集中焦點在佛教環境倫理的省思之上,以回應林教授的指教。

  然而,問題的關鍵還必須從剎土的形成說起:

  對於主體眾生與客體剎土的關係,印順導師曾有底下的說明:

  土,即世界或地方,有共同依託義。如說:個人業感的報身是不共;而山河大地等卻是共的,即共同能見,共同依託,共同受用。所以、依此世界的眾生,能互相增上,彼此損益。佛法是自力的,如《親友書》說:「生天及解脫,自力不由他。」又如俗說:「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此可見佛法為徹底的自力論。但這專就有情業感的生死報體──根身說;若就眾生的扶塵根,及一切有情業增上力所成的器世間說,就不能如此了。[5]

  在這裏,我們看到眾生前世所造善、惡業所感得的報身(根身),雖然是「不共」的(因此各個不同),但眾生報身或(有)根身所居住的剎土,甚至報身或(有)根身當中的「扶塵根」[6],卻是「共」的。而所謂「共」,包括「共同能見」、「共同所託」和「共同受用」。

二、大乘經論中的三種剎土理論   

報身(根身)及其所依剎土,都是眾生善、惡業所感;這是大小經論的共同說法。較早成立的佛典──《起世經》卷1,即說:「一切世間,各隨業力,現起成立。」[7] 而在大乘經論中,依照印順導師的「三系」判教 [8],則可開展為三種有關剎土的不同理論:

(一)虛妄唯識系的剎土理論  

屬於虛妄唯識系(瑜伽行派)的經論,對於眾生和剎土之間的關係論之甚詳。《成唯識論》卷2,說到外在的剎土──「器」(世間),乃是由貯藏善、惡業力(種子)的阿賴耶識所變現的:「阿賴耶識因緣力故,自體生時……外變為器。」[9] 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3-本,更解釋說:「由自種子,為因緣故,本識變為器世間相。」[10] 可見看似客體性的外在的器世間──剎土,乃由眾生善、惡業力所感,和主體性的眾生心靈,確實存在著極為密切、不可分割的關係。

  《成唯識論》卷2還以「彼餘尸骸猶見相續」,亦即眾生死後,尸骨仍然存在的事實,來證明眾生的肉體──有根身,也是眾生的共業所造。也就是說,眾生的肉體──有根身,固然是貯藏在眾生阿賴耶識當中的「不共相種」所變現的;但另一方面,有根身也是「有共相種成熟力故,於他身處亦變似彼」,以致於在死後「彼餘尸骸猶見相續」。[11]

  而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3-本,在註釋這段《成唯識論》的論文時,還把生起器世間和有根身的種子,分為兩大類:共相種、不共相種。前者例如生起山河大地的種子;這些種子是「多人所感」,以致於「有相似共受用義」,亦即眾生可以共同受用山河大地。而不共相種指的是那些能夠生起「自身能用,他不能用」之事物的種子,例如生起奴婢的種子。

  緊接著,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3-本,又依《瑜伽師地論》卷66的說法,把共相、不共相兩類種子,更細分為四類:(1)共中共,如生起山河大地的種子;(2)共中不共,如生起自己之田宅的種子;(3)不共中不共,如生起眼等六種勝義根的種子;(4)不共中共,如生起五種扶塵根,亦即有根身的種子。[12]

  從以上的說明可以看出,瑜伽行派以為山河大地等剎土(器世間),甚至眾生的肉體──有根身,都是貯藏在阿賴耶識當中的種子──共中共種和不共中共種,所生起的。[13] 這意味著看似外在的剎土,不過是眾生心體──阿賴耶識的一部分。

(二)真常唯心系的剎土理論  

而真常唯心系的經論,也有類似的說法;唯一不同的是,虛妄的阿賴耶識被換成了真常美善、「心性本淨」(citta-prakrti-prabhasvarata)的如來藏心。四卷本《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4即說:「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14] 在這裏,說到如來藏是「善」和「不善」的一切諸法的原因,能生起天、人、畜生、餓鬼、地獄等「一切諸趣」。而十卷本《入楞伽經》卷3,則說:「觀察三界,但是一心作。」[15] 七卷本《大乘入楞伽經》卷2也說:「身及資生器世間等,一切皆是藏識影像。」[16] 在這裏,「藏識」指的既是阿賴耶識,也是如來藏。[17] 四卷本《楞伽經》說到有情的五趣眾生,都由如來藏所興造;而十卷和七卷本《楞伽經》,則更進一步說到:包括有情和無情的欲、色、無色等「三界」諸法,乃至眾生的「身」體和「資」養眾生「生」命的「器世間」,也都不過是「一(如來藏)心(所)作」,牠(它)們全都是「藏識(如來藏)影像」。

  因此,不管是瑜伽行派或是如來藏系的經論,都把外在的剎土,視為眾生心(阿賴耶識或如來藏心)的顯現。剎土是眾生身心的一部分,不是獨立存在於身心之外的實質存在;這是這兩類經論共同的主張。

(三)性空唯名系(《般若經》系)的剎土理論
  

屬於初期大乘的《般若經》,也和其他各系佛典一樣重視剎土;但往往表現在一般大乘經論所一致主張的「莊嚴國土」或「淨佛國土」之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26)‧淨土品》,即說:

  菩薩摩訶薩……自布施,亦教他人布施。須食與食,須衣與衣,乃至種種資生所須,盡給與之。亦教人種種布施。持是福德,與一切眾生共之,迴向淨佛國土故。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亦如是。[18]

  在這裏,說到如何透過修習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般若(智慧)等六波羅蜜,來淨佛國土。而被清淨的國土,不僅是抽象的心靈或德性之美,而且是具象的實質之美;這除了國中充滿「七寶」[19] 之外,還包括:「常聞天樂」、「常有天香」、「眾生皆得百味食」、「一切眾生受天香細滑」、「一切眾生皆得隨意五欲」、「如天五欲,應心而至」等六種殊勝的物質享受。[20]

  然而,對於宇宙或剎土的生成,《般若經》卻著墨不多;即使是較晚成立的《大般若經》卷569 [21],雖然說到「真如生諸法」,但隨即又以《般若經》所慣用的遮遣方式,否定真如本身的不生:「真如雖生諸法,而真如不生。」[22]《般若經》關心的不是剎土如何或為何生成的問題,而是如何在這已經生成的剎土當中,以般若空慧解除對剎土上各種事物的實有執。因此,類似「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23]、「欲行般若波羅蜜,色中不應住,受想行識中不應住」[24] 這種遣除實有執的經句,往往取代宇宙或剎土的生成說,而處處可以在《般若經》裏讀到。《般若經》這種只論遣蕩對萬法之執著,卻不論萬法之根本來源的特色,牟宗三先生說得相當貼切:「《般若經》……未曾予一切法一根源的說明。」「般若之圓只是不捨不著之妙用的圓,尚不是存有論的圓……。」[25]

  儘管《般若經》對於主體性的眾生和客體性的剎土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關係,語焉不詳;但我們卻可以從「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26] 的「緣起」(pratitya-samutpada)概念,來說明眾生和剎土的密不可分。「緣起」概念,《大品般若經》說得很多,例如:「諸法因緣和合,假施設名。」[27] 而在「緣起」的理論架構下,一切諸法皆「空」(wunya)或皆「無自性」(asvabhavanihsvabhava),成了必然的結論。如說:「一切諸法中,定性不可得,但從和合因緣起法,故有名字諸法。」[28] 又如:「諸法和合,因緣生。法中無自性。若無自性,是名無法。以是故,須菩提!當知一切法無性。何以故?一切法性空故。」[29]

  「空」的字面意思是沒有、不存在 [30],指的即是「自性」(svabhavasva-laksana)的缺如。而「自性」,則是事物的本質或本性;它和《般若經》所說的「法性」(dharmata)或「如」(如如,tathata),原本具有相同的意思。因此,在《般若經》裏,「空」或「無自性」,往往被視為「法性」或「如(如)」。[31] 事物的本質或事物的真實樣子是什麼?紀元前成立的「原始般若」,例如《道行般若經(卷1)‧道行品》[32],把「幻」(魔術,maya)視為「法性」或「如(如)」,亦即以魔術師所變化出來的「幻」事,來譬喻為事物本質(法性、如)的不真實。而紀元後成立的「下品般若」,例如《放光般若經》、(鳩摩羅什譯)《小品般若經》,則開始以直接描述的語詞──「空」、「空性」(cunyata[33] 或「無自性」,來取代譬喻性的「幻」,以闡明事物之本質的缺如。[34]

  在一切法的本質──「法性」、「如」皆(是)「空(性)」這一《般若經》的命題之下,「一切法皆同一法性」、「一切法皆同一如(如)」的經句,自自然然地出現在各類《般若經》當中。例如,《小品般若經》卷5即說:「五陰如即是世間如,五陰如即是一切法如。」[35] 同經卷6又說:「如來如即是一切法如,一切法如即是如來如。」[36] 而《大品(摩訶)般若經》卷24也說:「法性外,法不可得」、「一切法即是法性」。[37]

  諸法同一法性、同一如(如),亦即同一空性的說法,很容易發展出諸法平等、諸法同體乃至觸事而真的思想。龍樹《大智度論》卷100即說:「但見諸法空,空即是平等。」[38] 而《大品般若經》卷27,曇無竭菩薩曾對薩陀波崙菩薩說:「諸法等故,當知般若波羅蜜亦等。」[39]《大智度論》卷100,則這樣註解這句經文:

  或有人言:「般若波羅蜜力故,觀諸法皆平等,非諸法性性自平等。」是故曇無竭言:「諸法平等,故般若波羅蜜平等。」所以者何?因果相似故。初觀諸法平等是因,決定心得般若波羅蜜是為果。[40]

  龍樹的意思是:諸法平等是「法性」,也就是說,是諸法的本性──「如」原本就是平等。因此,一個在「因」地裏修習般若的菩薩,一開頭就必須觀照諸法平等;等到觀成後,所成就的般若波羅蜜「果」,自自然然地也跟著平等。換句話說,諸法平等是諸法原有的本質──法性、如,並不是透過般若空觀,把原本不空或不平等的諸法,觀想成為空或平等。

三、剎土理論在中國的新發展   

諸法同體的思想,在各類《般若經》中並不明顯,但隨著《般若經》在中國的廣泛流傳,卻結合瑜伽行派和如來藏系的經論(特別是後者),而有些意外的新發展:

  《大品般若經》卷15有「一切法趣空,是趣不過」、「一切法趣如,是趣不過」、「一切法趣法性……是趣不過」,乃至「一切法趣色,是趣不過」、「一切法趣受、想、行、識,是趣不過。……十二入、十八界亦如是」、「一切法趣須陀洹乃至佛,是趣不過」等經句。[41]《大品般若經》的本意可能只是諸法皆空的意思 [42],但中國的高僧,由於受到如來藏系經論的影響,並不這麼單純地看待這些《大品般若經》的經文。例如,隋朝天台宗高僧──智顗(538-597)《法華玄義》卷2下,在分辨「別入通」和「圓入通」[43] 二諦的差異時,即曾模仿上引《大品般若經》的語法說:「智證不空真,即成別入通二諦。智證一切趣不空真,即成圓入通二諦。」而在說明「圓入別」二諦時,也模仿說:「別人謂不空,但理而已。欲顯此理,須緣修方便。故言:『一切法趣不空。』圓人聞不空理,即知具一切法,無有缺減。故言:『一切趣不空也。』」[44] 也就是說,智顗所讚嘆的圓教空諦(真諦),不像是通教的空諦那樣,僅僅是「但空」,僅僅是否定式的「非俗」、「遣著」[45],而是有積極的內容──中道。同時,也不像別教的空諦那樣,雖然「能見不空」,因此其所體悟的中道具有積極的意義;但別教「不空」的中道,「但理而已」,只有理論上的意義,而無實質的內容。相反地,圓教所體悟的空(真)諦,乃「真即是俗,俗即是真,如如意珠」。因此,「圓人聞不空理,即知具一切佛法,無有缺減。故言:『一切法趣不空也。』」

  在智顗的哲學中,由不空理「具一切佛法」的思想,更進一步開展出十界互具、一念三千的思想。其中,「若屬一界,即具百界千法,於一念中悉皆備足」乃至「一色一香無非中道」[46] 等,是最令人激賞的句子。而這一思想,顯然是一種物我同根、萬法同體的說法。[47]

  事實上,《般若經》中「一切法皆同一法性」、「一切法皆同一如(如)」──「一切法皆空」的思想,在天台智顗之前,已由僧肇發展出萬物同體、觸事即真的思想。《肇論‧不真空論》一開頭即說:

  夫至虛無生者,蓋是般若玄鑑之妙趣,有物之極宗者也。……如此,則萬物雖殊,而不能自異。不能自異故,知象非真象。象非真象故,則雖象而非象。然則,物我同根,是非一氣。潛微幽隱,殆非群情之所盡。[48]

  在此,我們看到僧肇從「至虛無生」的般若,推論到「萬物雖殊,而不能自異」;然後再推論到「物我同根,是非一氣」[49] 的結論。

  「物我同根」的相似思想,也出現在《肇論‧涅槃無名論》[50]:「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而其理由也是《般若經》「有無齊觀」的萬物平等思想:「然則,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即真即有無齊觀,齊觀即彼已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51]

  在這段引文中,我們看到僧肇的另一個重要思想──「即真」或「觸事而真」。《肇論‧不真空論》曾說:

  是以聖人乘千化而不變,履萬惑而常通者,以其即萬物之自虛,不假虛而虛物也。故經云:「甚奇!世尊!不動真際為諸法立虛。」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52]

  在這裏,我們再次看到僧肇從《般若經》的「萬物自虛」,推論到「不假虛而虛物」;再從「不假虛而虛物」推論到「立虛即真」,亦即「觸事而真」。其中,「不假虛而虛物」應該是關鍵性的轉折。「不假虛」,不假借般若空觀的否定一切;「虛物」,把(原本不空的)萬物觀看成空。也就是說,如果萬物原本不空,僅僅是透過般若空觀而將之觀看為空,那麼,那是錯誤的觀法。錯誤的觀法並不是「立處即真」或「觸事而真」。「立處即真」或「觸事而真」的觀法,應該是所觀之處本身即是「真」。而「真」字,指的是真諦所詮顯的本性寂空。

  僧肇的「物我同根,萬物一體」乃至「立處即真」、「觸事而真」的思想,也許原本只是般若空的另一說法,但畢竟在用詞上含有老莊哲學神祕的色彩在內。[53] 因此,到了深受道家影響,也深受如來藏系經論影響的唐代禪師眼裏,又有另一番新意。[54] 石頭希遷(700-709)即是其中一個例子。宋‧普濟《五燈會元(卷5)‧南嶽石頭希遷禪師傳》,即說:

  (石頭希遷禪)師因看《肇論》,至「會萬物為己者,其唯聖人乎!」師乃拊几曰:「聖人無己,靡所不己。法身無象,誰云自他?圓鑑靈照,於其間;萬象體玄而自現。境智非一,孰云去來?至哉斯語也!」遂掩卷,不覺寢夢自身與六祖同乘一龜,游泳深池之內。覺而詳之:「靈龜者,智也。池者,性海也。吾與祖師同乘靈智,遊性海矣!」遂著〈參同契〉曰:「……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55]

  引文一開頭提到的《肇論》,指《涅槃無名論》。該論說:「夫至人空洞無象,而萬物無非我造。會萬物以成己者,其唯聖人乎!」[56] 無疑地,這仍是依般若空──「空洞無象」,進而論述「物我同根,萬物一體」,亦即「萬物無非我造」、「會萬物以成己」的思想。希遷即在閱讀了這幾句論文之後,寫下有名的〈參同契〉[57];其中,「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兩句,則和「觸事而真」的本文主題相關。

  「觸目不會道」,眼睛所接觸的萬類,與「道」不相契合的意思。其中,眼睛只是六根的代表;眼根所見固然必須與「道」契合,耳、鼻、舌、身、意等其他五根,在所聞、所嗅、所觸、所想的當下,又何嘗不是要與「道」相契合。而「運足焉知路」,在修行的路上,就不知怎麼走了。也就是說,如果「觸目不會道」,那就不知如何修行了。

  「觸目不會道」是反語,希遷的真正意思當然是「觸目會道」。這和僧肇的「觸事而真」,實有同工異曲之妙。希遷的「觸目會道」雖然是受到《涅槃無名論》中「物我同根」思想的影響,但希遷很難不受與之息息相關的「觸事而真」的影響。

  在希遷「觸目不會道」的思想啟發下,後代禪師開展出,將六根所接觸的萬類,視為解脫入處的禪法。有些禪師把「道」視為天上的飛雲、[58] 地下的土缾(瓶);有些則因為親睹水中倒影而解脫。[59] 為了把這種思想表達出來,詩歌往往是禪師們採取的方式。唐‧寒山的詩,以及明‧楚石梵琦(1296-1370)的和,即其中最好的例子。寒山有下面這樣的一首詩:

  寒山頂上月輪孤,照見晴空一物無;
  可貴天然無價寶,埋在五陰溺身軀。

  楚石則有這樣的和:

  此身閒逐片雲孤,明月清風何處無?
  盡大地人教作佛,一莖草上一金軀!
[60]

  寒山詩以寒山頂上的明月,來譬喻眾生清淨的心性,並感嘆清淨心性沈在色、受、想、行、識的五陰肉體當中,不得自在解脫。然而,楚石詩郤從另一個觀點,來觀照心性和肉體之間的關係;而他的結論是:五陰肉體豈能困住清淨的心性?看呀!清淨的心性──「佛」,遍大地一切萬物,以致於每一莖草上就有一尊佛的金身呀!萬物都是清淨心性、佛的金身,無疑這和僧肇所說「物我同根」、「觸事而真」,乃至希遷所說「觸目會道」,其實沒有兩樣。

  總之,各類《般若經》的「法性」、「如(如)」、「空」等思想,在傳入中國之後,與如來藏系經論乃至老莊思想合流,不但演變成天台智顗的「十界互具」、「百界千如」乃至「一色一香無非中道」這一意義的萬物一體論,也開展出僧肇「物我同根,萬物一體」乃至「觸事而真」的思想。特別是僧肇的思想,更被後代禪師吸收,進而演化出「觸目會道」乃至萬物皆清淨心性、美妙佛身的思想。而這些思想,和本文所要討論的土地有密切的關連。

  如果以《般若經》中萬法同一「如」,以及(吸收如來藏系經論和老莊思想之後)由之發展出來的「十界互具」、「百界千如」,乃至「物我同根」、「觸事而真」等思想為前提,那麼,一個重要的結論是:傷害外物即是傷害自己;愛護外物即是愛護自己。這即是晚近歐美環境保護運動界所開展出來的「深層生態學」(deep econology)。[61]

四、剎土三理論與深層生態學的省思  

深層生態學是否和環境倫理相衝突?林朝成教授〈台灣人間佛教環境論述的面向與省思〉,即根據Ian HarrisM.D.EchelAlan Sponberg等人的觀點 [62],進一步針對筆者恒清法師、昭慧法師,以及筆者所建構的佛教深層生態學 [63],提出他的這項質疑。


(一)剎土與「自然」的異同

  林教授的第一點質疑是根據
Ian Hariss的觀點:在佛典當中,並沒有相當的語詞,對應西方世界所說的「自然」(nature)。佛典中相似的語詞,例如輪迴(sajsara)、自性(prakrti, svabhava)、緣起(pratitya-samutpada)、法界(dharmadhatu)、法性(dharmata, dharmajati)等 [64],都和西方世界的「自然」一詞,有不盡相同的意義。就以「輪迴」一詞為例,佛典中,這一語詞不但包含了西方世界所說以人和畜生道為主的「自然」,也包括天神、阿修羅、餓鬼和地獄等西方世界所說的「超自然」(supernature)。因此,西方生態學所關心的「自然」,是否能與佛教深層生態學所關心的「自然」相對應,就成了必須嚴肅思考、重新評估的問題。

  誠然,佛典中與「自然」一詞相近的語詞,都和西方生態學所關心的「自然」大異其趣。單單是小千世界六道中的「人道」,《起世經》即說有四大洲:須彌山東的弗婆提洲、山西的瞿陀尼洲、山南的閻浮提洲、山北則有鬱單越洲。四大洲上各住有人;而閻浮提洲所居住的人,其臉形「北(上)闊南(下)狹」,才是我們所熟知的人類。[65] 針對閻浮提洲,印順導師曾有別具意趣的說明:

  南閻浮提是印度人對於印度的自稱,本為印度的專名。佛法傳來中國,於是閻浮提擴大到中國來。到近代,這個世界的範圍擴大了,地球與閻浮提的關係究竟如何?以科學說佛法者說:須彌山即是北極,四大洲即這個地球上的大陸,閻浮提限於亞洲一帶。真現實者說:須彌山系即一太陽系,水、金、地、火四行星即四大洲……。這樣,閻浮提擴大為地球的別名了。[66]

  導師不但把閻浮提洲解釋為我們所居住的地球,而且在四大洲當中,明白地讚嘆閻浮提洲:

  我們這個世界,一般稱之為南閻浮提,是五濁惡世,苦難太多了。北拘盧洲(即北鬱單越洲的異譯)的平等與自由,類似這個世界起初的人類社會。大家渾渾噩噩,沒有家庭組織,飲食男女,過著「無我我所,無守護者」的生活。沒有膚色──種族的差別。沒有夭壽,等到壽終而死(生天),也沒有憂悲啼哭;近於「千歲厭世,去而上僊」的傳說。這該是極福樂的,然在佛法中,看作八難之一,並不是最理想的。因為這是純物欲的享受,缺乏崇高的精神生活,佛法不能在這樣的區域內流行。反不如我們這個地區,苦難多而能學佛法。[67]

  因此,人間佛教的追隨者必須體認:「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68] 當印順導師引據這句經文時,也許只是強調成佛必須要在人間,而不要在天上。但其中所含深意則是:眾生無邊,須以人──六道中的人道為優先;宇宙無邊,須以人所居住的地球──閻浮提為優先。甚至還可以從人間和地球,進而推論到:只有以至親至近的「本土」為優先,才是人間佛教的真髓。「本土」,相對於遠在他方的「跡土」。遠在他方的「跡土」,固然可以是西方極樂世界,也可以是美國、澳洲或中國大陸。因此,「本土」的切要意思是:「本人」當下雙腳所站立的這片土地,那是我生長的地方。只有優先地真心關懷「本土」,人間佛教的追隨者,才能真心關懷西方極樂世界或中國大陸等其他「跡土」。[69]

  因此,儘管佛典中「六道輪迴」、「法界」這些語詞,不能對應西方生態學者所關心的「自然」,但人間佛教的追隨者,將關懷一切國土、一切眾生的心,優先放在六道輪迴中的人類,甚至優先放在居住於「本土」上的住民。人間佛教的追隨者,更不會幻想自己,能與具有神祕意義和形上內涵的「法界」[70] 冥合。如此,人間佛教追隨者的「自然」觀,與西方生態學家所了解的「自然」並無二致。

(二)禪宗的「自然」觀  

與「自然」相關的議題是:隨著佛教的東傳,中國和日本等東亞佛教所了解的「自然」,是否和印度佛教相同?林教授(以及Ian Harris)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以日本詩人──臨濟宗居士松尾芭蕉(1644-1694)為例:芭蕉喜愛由外國引進的芭蕉樹,它「具有植物存在的真實表徵和中空無實的隱喻象徵」。林教授說:「東亞的佛教傳統美感地凝視身邊的自然環境」,而在印度的佛教當中,以美感來觀察自然的傳統並不存在。在印度,「自然是被拋棄的,而不是美感凝視的存有」。林教授還引據M.D. Eckel的觀點 [71] 說:「芭蕉的俳句承自寒山,帶著自然的優雅與風味,使人的意識與自然合為一體。」但是,「日本人鍾愛的自然,是馴化的自然,是經過人為塑造過後的自然」。這和印度佛教的傳統不同:「『自然』在印度傳統中,是個必須超越的世界 [72],而在東亞,『自然』則象徵了超越本身。」林教授下結論說:「日本人所愛好的自然,是文化變形和提煉過的自然,並非原野的自然。」因此和西方生態學所說的自然顯然不同。

  誠然,在「物我同根」乃至「觸事而真」、「觸目會道」的東方思想下 [73],眼等六根所感知的萬物,往往是超越現象的「真」、「道」,因此,也往往是超越的美感經驗。這不但表現在日本詩人芭蕉的詩作上,也表現在對芭蕉有重大影響的中國詩人寒山的詩作上。然而,芭蕉所鍾愛的「自然」也許是「馴化的」、「塑造過的」,但是不是所有日本禪師的藝術作品,全都是如此?而寒山詩所表現的道家式的,因此也是阿羅漢式的隱逸思想,是不是能代表所有中國禪師的禪法?這些問題,則有待進一步檢驗:

  「馴化的」、「塑造過的」的事物,基本上是非平民化的,甚至是反平民化的。但是,受到日本禪宗深重影響,而被尊為日本「茶聖」的千利休(1522-1591),在他的「侘數寄」[74] 茶道當中,卻有極為平民化的,因此非「馴化的」、非「塑造過的」的精神存在。為了表達千利休「侘數奇」茶道,千利休曾以下面這首詩歌,說明他建造茶屋──「數寄屋」的理念:

  一眼望去
  沒有花朵

  沒有著色的葉子。

  海灘上坐落著

  一椽孤寂的茅屋

  在秋夜矇矓的

  微光下
[75]

  在這首描寫茶屋的短歌中,我們看不出「馴化的」、「塑造過的」匠工鑿痕。有關這點,還可以從千利休對茶具的看法,進一步得到證明:千利休《茶湯百首》當中,曾有這樣的一首:「持有一釜就能做成茶湯,愛好萬般道具為拙劣也。」[76] 另一首則是:「不論有或無,好茶具多麼不重要!真正的(茶)道不需要它。」[77] 而在《雜談集》卷下,也曾記載:千利休曾對著那些斤斤計較茶具好壞的客人,當面訓斥說:「茶道具的好壞或新舊的鑑定係商人所為。如好此道之有志者,不管是一隻破摺缽(原註:研磨用的器物),也可適所適用,更超越是否被使用於茶湯上,應該稱讚為數寄才對。」[78]

  千利休的孫子,也是傳人──千宗旦(1578-1658),在其《茶禪同一味》中,也說:「以名器著稱供世賞玩之茶器,何貴可道。為飲一碗茶而購置無價之寶器,秘藏於庫當寶,又有何益可言。」[79] 從這段引文看來,千宗旦被尊為「乞丐宗旦」[80],應該是名至實歸的。

  除了茶具的平民化之外,「侘數寄」茶道的另一特色是:整個煎點過程的平凡無奇。千利休曾作有這樣的一首短歌:「茶湯就是使水沸滾而泡成茶,如予飲用的事物也。」[81] 有一次,有人問千利休有關茶道的秘密,他回答說:「你燃起炭火,將水燒開到適當的程度,而後使茶產生適當的滋味。你(在茶屋裏)安排花木,就如(它們)正在生長著一般。在夏天,你暗示涼爽,冬天則托出溫暖,此外別無其他秘密。」[82] 千利休還針對這個問題, 吟詠了下面的詩句:

  茶湯只此而已:
  首先把水燒開,

  接著將茶注入,

  而後適度飲之,

  須知全在這裏。
[83]

  也許,還是有人認為千利休、千宗旦祖孫所創立的「侘數寄」茶道,仍然不夠「自然」;因為不管是茶屋或茶具,都畢竟是人為或人工的成品。但是,影響茶道的中國禪呢?中國的禪師們,對於「自然」的看法,是否都像寒山那樣的隱逸化、山林化,因此也是某種意義的文人化、精緻化,以致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超越」[84],甚至和芭蕉俳句一樣地「馴化」、「塑造」化?答案是否定的。與石頭希遷不同宗派的洪州宗創立者──馬祖道一(709-788),曾開展出「平常心是道」的禪法。[85] 在這種禪法下,後代禪師發展出,包括尿屎等污穢的所有事物,都是悟道入處的禪法。下面就是一個例子:

  僧參問:「承聞諸佛出事,為一大事因緣,請問和尚:如何是大事因緣?」師曰:「著衣、喫飯、屙屎、放尿。」僧不肯,禮拜而出。師喚回,示以偈曰:「諸佛出於世,唯為大因緣;屙屎並放尿,飢餐困打眠。目前緊急事,人只欲上天;談玄共說妙,遭罪復輸錢!」僧慚惶作禮而去。[86]

  這是馬祖一系下的明代臨濟宗僧──笑巖德寶(1512-1581),與其弟子之間的一段對話。在這裏,我們看到:《法華經》所謂「佛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87] 的「大事因緣」,在「平常心是道」的禪法啟發下,被解釋為「著衣、喫飯、屙屎、放尿」。而在下面這則茨通際禪師(東明禪師)的自述詩中,我們也看到禪師眼中的自然──「窮山」,不必一定是經過「馴化」或刻意「塑造」的自然:

  東明不會禪,窮山住有年;
  朝來炊白粥,柴生滿灶煙。
[88]

  禪宗(中國的和日本的),是《般若經》(《文殊般若》、《大品般若經》、《金剛經》)、如來藏經論(四卷《楞伽經》、《涅槃經》、《圓覺經》、《楞嚴經》),以及老莊思想的綜合體。因此,禪宗並不純然是中觀系的宗派,而是帶有濃厚的真常唯心系的思想。儘管如此,從以上的實例可以肯定,雖然芭蕉和寒山的詩歌當中,所表現的自然是馴化的、塑造的或隱逸、出世的,但並不是所有受到禪佛教影響的日本禪師和中國禪師,都和他們一樣,具有馴化的、塑造的隱逸、出世的自然觀。至少,在「平常心是道」的禪法洗禮下,宋、明以降的後代中國禪師的自然觀,常把平凡的事物(著衣、喫飯),甚至污穢的事物(屙屎、放尿),視為悟道因緣。這和屬於早期禪僧的寒山 [89],有著顯著的不同。

(三)緣起理論是否為另一種「中心主義」?  

林教授的第二點質疑是引據M.D. Echel的觀點。Echel以為:建立在「緣起」[90] 論上的「無中心」(acentric)主義,恐怕會導致與其他動、植物乃至山岳、河川等生態系統之「固有價值」(intrinsic value)的相互矛盾。在緣起的理論架構下,人類生命體由於眾緣而起,因而成為「無我」。這意味著不再以「我」為中心,來看待生態系統中的其他萬物。「我」之外的其他動植物、山岳或河川的「固有價值」,因而受到充分的肯定和尊重。然而,肯定其他萬物的「固有價值」,雖然避免了以人的自我為中心的缺失,卻又落入另一種意義的肯定實有和恒常,這和「緣起」論中沒有實有與恒常的基本思想,有顯著的矛盾。

  然而,緣起論是否必須在否定自我之後,又去肯定自我之外的其他萬物的「固有價值」,以致又落入另一種「中心主義」呢?這是可以商榷的。緣起的理論不單單針對人類的自我,也針對自我之外的所有萬事萬物。在緣起的理論之下,人類的自我是緣起,因此是空的;同樣地,一切萬物的自我──「法我」,也是緣起、空。《中論(卷4)‧觀四諦品》說:「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91] 因此,如果由於緣起,人類能因「(人)無我」而避免落入「人類中心主義」;同樣地,也由於緣起,生態系統中的任何一物,也能因為「(法)無我」,而避免落入「生物中心主義」。

  去除「(法)無我」之後的萬物,也去除了實有性和恒常性;在這種情形下,萬物不再有「固定」或「固有」的「自性」(本性,svabhava)。一個沒有自性的東西,例如一隻飛鷹或一棵野草,是否意味著沒有「固有價值」,以致又回到以人為本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老窠臼?也許,這是林教授或Eckel所疑惑的問題。然而,答案郤是否定的。在緣起性空的觀照下,萬物的內在自性被否定了,但萬物卻仍保有牠(它)們的外在的相狀和功能。對於這點,龍樹《迴諍論》說得相當清楚。

  《迴諍論》一般相信是針對印度固有的實在論(realism)學派──正理學派(Nyaya)而作的論書。論中曾假設一個正理學派可能提出來的問題:「空」是空的嗎?正理派設下兩難(dilemma),來批判龍樹所主張的緣起性空:

1)如果「空」的本身是空的,那麼,「空」就沒有否定(空掉)萬物的作用;因為一個空的東西,是沒有作用的。

2)如果「空」的本身不是空的,那就表示不是一切皆空,如此一來,就和龍樹一切皆空的說法互相矛盾。

  龍樹在《迴諍論》中明白地說到一切皆空,而且連「空」也是空;如此則回答了正理論所設下的第(2)難。而對於第(1)難,龍樹則作了兩方面的回答:

1.1)「空」的本身雖然也是空的,但仍然具有功能、作用。

1.2)「空」並不否定(遮)任何事物,它只是「讓我們知道」(jbapayati):事物的本質原本就是空的。

  對於(1.2),由於和本文主題無關,因此不再贅言。[92] 而對於(1.1),龍樹以化人(nirmitaka)和幻人(mayapurusa)為例,說明化人和幻人雖然都是空的,但卻仍然具有阻止其他化人或幻人「去來種種所作」的功能作用。[93]

  《迴諍論》雖然沒有說到「空」之外的其他萬物,也同樣緣起性空而仍具功能作用,但顯然可以推論到這一結論。也就是說,在緣起性空的理論下,萬物的「自性」雖然被「空」所否定,但萬物的功能作用卻仍然被保留了下來。因此,疑惑生態系統中萬物「固有」的本質被否定之後,是否其「固有的價值」也被否定,是多餘的。肯定萬物「固有的價值」,也不會和緣起理論下的一切皆空、一切無實有、也無恒常的理念相衝突。

(四)「發展的面向」與深層生態學是否矛盾?  

林教授的第三個質疑是:深層生態學往往排斥任何形式的「等級」(hierarchy),以致於忽視了「等級」在佛教傳統教義中的正當性和重要性。林教授所依據的是Alan Sponberg的觀點。[94] Sponberg以為,佛教的傳統教義,共有兩大面向:一是「發展的面向」(developmental dimension),以縱軸表示;另一是「關係的面向」(relational dimension),以橫軸表示。其中,發展的面向包括:戒、定、慧三學,八正道,三十七道品,見道、修道,初地乃至十地等,屬於個己由淺到深的修行法門或階位。而關係面向則包括:慈悲、緣起、空等,涉及自己和其他眾生之間關係的教義。Sponberg以為,這兩個面向不但是並容,而且是不可偏廢的。

  然而,深層生態學 [95] 的開拓者,例如Gary Snyder(史耐德),卻把橫向的發展層面,視為具有壓抑性的「等級」,以致和深層生態學所闡揚的關係面向相衝突,而必須將它排除。[96] 而另一位深層生態學的開創者──Arne Naess(奈斯),則以為,「自我覺悟」(self-realization)必須經過三個階段:從「本我」(ego)到社會化的「自我」(self),再由「自我」到形上的「大我」(Self[97],亦即「生態的大我」(ecological Self)。Naess以為,當一個人體悟了「生態大我」之後,就沒有「利他」和「利己」的差別;因為生態系統中的所有東西,都是「生態大我」中的一部分,並沒有「他者」(others)。因此,對一個深層生態學的實踐者來說,Naess以為,「利他主義」(altruism)是沒有必要的。[98] Joanna Macy,則依據Naess的說法,進一步斷言:「對於自我的綠化(greening of the self),或生態大我的養成而言,德性並無必要。」換句話說,就「新佛教」(new Buddhism)而言,倫理的訓練與開發並沒有它應有的地位。[99]

  對於NaessMacy的說法,Sponberg展開嚴厲的批判。他以為,NaessMacy所說的「生態大我」,是佛教徒所嚮往的最終目的,在達到這一最終目的前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德性的養成和開發都是必要的。也就是說,縱向的「發展面向」,對於達成「生態大我」是不可或缺的。

  而Van Plumwood,更依據Sponberg的批評,進一步指出 [100]:像NaessMacy等深層生態學家所主張的「擴展的自我」(the expanded self),不但不是利己主義的批判,相反地,是利己主義的擴大和延伸;這是因為生態系統中的任何一物,既然都是大我的一部分,那麼,愛護「他者」就是愛護自己,這明顯是利己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而林教授甚至由SponbergPlumwood的主張,更進一步推論出下面的結論:深層生態學所標榜的「擴展的自我」,「和梵我論的界限是很難釐清的」;「人間佛教主要在於『菩薩道』的完成……其與深層生態學的同異是需要更深刻的思辨」。

  筆者完全贊同Sponberg所提,「發展面向」和「關係面向」必須同時兼顧的論點。也同意林教授善意而有建設性的建議。事實上,筆者所試圖建立的「心境平等」的佛教生態學 [101],即是有見於(台灣)佛教界,只重視屬於「關係面向」的「心淨則佛土淨」[102],卻忽略實際去實踐生態倫理的「唯心」化的癖病,因而提出心、境並重的呼籲。不過,筆者必須再次強調:重視「發展面向」,並不意味著只要實踐戒、定、慧、三十七道品或六波羅蜜等佛教的德目;否則這和「心淨則佛土淨」的「心靈環保」又有何差別?如何透過世俗的方法,包括社會或政治運動的適度關懷與參與、義務教育制度的徹底改革,乃至維護生態倫理之各種壓力團體的成立等等這類制度性的改革,也應該成為Sponberg所謂「發展面向」的必要成分,並且將之視為「慈悲」的實際修練。

  制度性的改革,即是筆者在其他地方所一再強調的「普度」,而非「別度」。[103] 別度的實例是造橋舖路、施粥施米,或在偏遠地區設立醫院等等。而就生態保育來說,或在山野林間撿廢紙、垃圾,或到鳥店訂購落難的野鳥放生。而這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救度,暫時性地解除眾生和生態環境的苦痛和災難,卻不曾體認到造成斷橋、斷路、貧窮,乃至野鳥落難的背後元凶,是社會的、教育的、經濟的、政治的惡劣法令、制度使然。這樣的救度,顯然是治標的救度。醫好了頭,腳卻又痛了起來;救度了張家的危難,李家和趙家的危難,又有誰來救度?而普度,是從教育乃至政治制度的改革入手,以徹底免除眾生和生態環境的苦痛和災難;那才是永久性、治本的救度。而這些,卻是Sponberg所謂「發展面向」或「慈悲等級」,所隱而未說的要素。

  其次,對於「擴展的自我」和「梵我論」之間的界限問題,筆者也必須提出一些說明:

  前文已經說過,隨著三種不同的佛教宇宙觀,也有三種不同形態的深層生態學。就瑜伽行派的深層生態學來說,生態系統中的任何一物,都是第八阿賴耶識的相分,因此,沒有一物不是大我──阿賴耶識的一部分,「他者」其實是自己的另一個面向。就這個意義而言,確實會推論到諸如Naess所說利他即利己,乃至Macy所說不必長養或開發德性的結論;因為既是利己,哪有什麼德性的問題?然而,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不會贊同唯識的瑜伽行派;這是印順導師在許多著作裏所一再明說的。[104] 因此,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不可能會觸犯NaessMacy的錯誤。

  佛教深層生態學的另一個形態,是真常唯心系的深層生態學。這一形態的深層生態學也是一種唯心論,所不同於瑜伽行派的是,它是唯真(常)心的 [105],而瑜伽行派則是唯(虛)妄心的。在真常唯心的理論架構之下,可以導出下面兩個結論:

1)生態系統中的一鳥一獸、一花一草,乃至一瓦一石都是真常心的一部分。

2)一鳥一獸、一花一草、一瓦一石既然都以美善的真常心為因而幻生,那麼,一鳥一獸、一花一草、一瓦一石自然也是美善的。

  就(1)而言,真常心就是NaessMacy所說的「生態大我」;因此可以進一步導出SponbergPlumwood所批判的,利他即利己,乃至無需長養、開發德性的危險結論。[106] 而就(2)來說,生態系統中的一鳥一獸、一花一草,乃至一瓦一石,全都含藏著美善的「道」或「佛性」;這確實可以導出林教授所批判的梵我論之結論。[107]

  如來藏思想容易進一步發展為梵我論,這不但是林教授等當代學者所強調的,甚至也是如來藏系的經論本身所說到的。《大般涅槃經》卷7即說:「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108]《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2也警告說:「我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說。……開引計我外道故,說如來藏。」[109]

  台灣佛教深層生態學的先驅──恒清法師,在其《佛性思想》[110]中,依《涅槃經》、《寶性論》、《佛性論》、《起信論》等經論,一再強調如來藏或佛性思想,不是梵我論。她在〈「批判佛教」駁議〉[111] 一文中,也以這些經論為依據,說明如來藏或佛性思想,不是梵我論。然而,她卻不得不承認:「如來藏(佛性)最重要的一些教說 [112],的確容易引起這些誤解(指梵我論)。」[113]

  而印順導師呢?導師曾依據上引《大般涅槃經》卷7和《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2的經文,斷言如來藏思想的本意,確實只是「『開引計我外道』的方便,如來藏只是真如的異名」,因此並不是梵我論;但導師也不得不宣說:「『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兒變現諸趣』[114],近於外道的神我說。」[115] 又說:「《涅槃經》〈初分〉所說的我,除佛果常樂我淨的我以外,著重在眾生位中的真我。《央掘魔羅經》也一再說『如來藏我』。這二部經,與《如來藏經》所說的如來藏、佛性,富有神我的色采。」[116] 導師甚至把如來藏經論裏的句子,拿來和婆羅門教《奧義書》中的句子比對,然後斷言:「如來藏我,是深受印度神教影響的。」例如:

  印度的《奧義書》中說:「識所成我,梵也。……識為一切之因,識者梵也。」;「依名色而開展,我入於名色而隱於其中」。[117] 梵我──識入於名色中,不就是「如來藏自性清淨,……入於一切眾生身中」嗎?[118] 如來藏我,是深受印度神教影響的。[119]

  從以上的例證,可以說明:如來藏思想儘管原意不是梵我論,但的確容易被聯想,甚至進一步發展為梵我論。這著實是佛教深層生態學的建構者,所必須小心面對的嚴肅課題。

  如來藏思想即使不致於誤入歧途,成為梵我論,但無疑地,它卻是不折不扣的唯(真)心論。真常唯心論將外物攝為己心,儘管可以逃過梵我論的指責,但仍然不免和瑜伽行派的唯妄識心的思想雷同,成為SponbergPlumwood所批判的,利己主義的擴大和延伸──「大我」。如來藏思想既然那麼容易誤入梵我論的歧途,又那麼容易掉進「大我」論的唯心泥淖當中,那麼,人間佛教的追隨者,就不應採取如來藏系的觀點,來建立佛教的深層生態學。

  如來藏思想還影響了禪宗,而且往往表現在萬物皆美善的思想形態之上;這是前文說過的。事實上,由於受到鈴木大拙所弘傳的日本禪宗的影響,如來藏思想一直是西方佛教生態學者所吸收的理論。史耐德等西方深層生態學家口中的「綠色佛教」或「新佛教」,透過鈴木這座橋樑,回溯到芭蕉乃至寒山等古代中、日禪師的一些富有如來藏思想的詩歌。這些西方佛教深層生態學家所建立的生態理論,確實有將萬物或自然美善化的明顯情形。[120] Kate Soper也曾說過,西方的(佛教)深層生態學,大都將「自然」一詞,理解為對立於都市(urban)或工業景象(industrial landscapes),並與美學判斷(aesthetic judgment)緊密地結合。也就是說,「自然」必須遠離都市或工業景象,而且必須是美善的。[121] 而這些,大體是如來藏的思想。

  人間佛教的追隨者,既然不會將佛教的深層生態學,建立在如來藏系的經論之上,那麼,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也就不必服膺於如來藏思想所衍生出來的萬物皆美善說。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不但不會是個梵我論者,也不會像是詩人或美學家那樣,一廂情願地將自己所處的惡劣環境,美善化為本具「道」或「佛性」。人間佛教的追隨者,如實觀照生態系統中的任何一物,不管是美善的或是醜惡的。對於那些醜惡的事物,他會鼓起菩薩道慈悲救度的精神,開發並長養自己的德性,來救護牠(它)們、改善牠(它)們。

五、結語   

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建立在原始佛法所說「諸佛世尊,皆出人間」的現實關懷,也建立在初期大乘(中觀系)「緣起性空」的理論之上。

  就現實人間的關懷而言,剎土──眾生所居住的土地,是不可或缺的觀念。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不會把剎土理解為像「法界」這類形上的概念;相反地,剎土是我們所踐踏的、活生生的現實土地。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也會不會把對剎土的關懷,放在西方極樂世界,甚至非洲、美國或中國大陸等「跡土」之上,而會放在我們所居住的地球,甚至台灣「本土」。

  而就「緣起性空」來說,剎土,以及剎土上的一鳥一獸、一花一草,乃至一瓦一石,都因「緣起」而「性空」,因「性空」而平等、同體。在這種體認下所建立的深層生態學,不但自己是「無我」或「無中心」的,其他生態系統中的任何一物,也是「(法)無我」或「無中心」的。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下,瑜伽行派以阿賴耶識為主體的「生態大我」,或是真常唯心系以如來藏為主體的梵我論,人間佛教都沒有它們的位置,因此也不會成為人間佛教深層生態學所服膺的思想。

  人間佛教的深層生態學,雖然不把生態系統中的「他者」視為「大我」或「梵我」的一部分;但卻因為「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的「緣起」思想,仍然把「他者」視為與自己息息相關,因此必須長養戒行、開發慈悲,以盡到拔苦、與樂的義務。

  人間佛教的追隨者,體認到《般若經》所說萬物皆同一「法性」、同一「如(如)」的思想,因此,也能認同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與物,都是悟入真理的契機;但卻不會像服膺真常唯心思想的天台宗師或禪師那樣,把醜惡、污穢的事物,視為美善的「(中)道」或「佛性」。因此,建立在人間佛教的深層生態學,不美化「自然」(包括視自然為常住的「道」,而非「無常」[122]),也不把「自然」限定在非都市、非工業景象的山林,或像是寺院、禪園這類經過「馴化的」、「塑造過的」事物之上。

  林教授曾以憂心的口吻說:「佛教環境倫理與深層生態學的密切結合,可能是個美麗的錯誤。」林教授的說法只對了一半:如果佛教倫理和瑜伽行派或如來藏系的深層生態學相結合,那麼,那也許真的是個美麗的錯誤;但如果是和中觀系「緣起性空」的理論相結合,那不但不是美麗的錯誤,而且應該是互有助益的。

【後記】


全文完

  1989813日,筆者應台南維鬘佛教文化中心之邀,至該中心做了一場演講,講題為〈信仰與土地〉。而當佛教青年會在台北成立後不久,筆者也以同一講題,受邀至該會,為新進會員做了一場演講。這兩次演講的內容,旨在說明佛教信仰和我人所居住的土地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筆者以身、口、意三業,與其正報、依報(即土地),具有互為因果的關係說起;然後說到解脫的必要條件,不但要淨除內在的煩惱與習氣,而且外在世界(器世間),亦即土地的清淨,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緊接著論及外在世界具有次第遠近性,並進而引出「差別無差別論」和「無差別差別論」這兩種有關土地的理論。若依前者,固然可以導出「本土」即「跡土」的結論;但依後者,卻必須區分「本土」與「跡土」,而且「本土」應該重於「跡土」。筆者並以戒嚴時期流行於台灣大街小巷的「民歌」──〈龍的傳人〉為例,說明不重「本土」的台灣教育,只知嚮往遠在天邊的長江、黃河,高唱「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裏常神遊長江水;雖不曾聽見黃河水壯,澎湃洶湧在夢裏!」相反地,卻不知珍惜近在咫尺,哺育我們、長養我們的母親大地!而在結論,則再度強調清淨外在世界的重要性,而且清淨的次第必須是先「本土」而後「跡土」。

  本文原本有意依照這兩次演講的大綱,加以擴充說明。但在動筆不久,《當代》173期〈人間佛教的當代對話專輯〉正好出版,刊出林朝成教授的鴻文──〈台灣人間佛教環境論述的面向與省思〉,文中對恒清法師、昭慧法師,以及筆者所建構的佛教生態理論多所針砭。筆者讀完林教授的大作之後,已是凌晨兩點,躺在床上後,卻徹夜難眠,反覆思索著林教授所提出來的問題。第二天,改變初衷,仍以〈信仰與土地〉為題,但內容除第一部分外,後半部則完全針對林教授的指教做回應。至於上述兩次演講的內容,雖依然值得繼續寫成專文,但也只有等待他日了。

  寫作期間,承蒙恒清法師和林朝成教授提供相關論文和資訊,還有助理趙東明先生熱心搜尋相關文獻,特此致謝!

二○○二年四月五日

【註釋】

[1]  玄應音義卷1:「差多羅,此譯云土田。經中或云國,或云土者,同其義也。或作剎土者,存二音也。」(《中華大藏經》輯1,冊30。)

[2]  印順《妙雲集(下)‧淨土與禪》,台北:正聞出版社,19877版),頁33

[3]   台灣第一位關心佛教生態的人,是台南妙心寺的傳道法師。他曾與台灣一個環保團體──綠色和平組織,合拍一卷「反五輕」的錄影帶。1992年,林朝成教授主持靈鷲山的國際佛學研究中心所委託的「佛教放生與環境保育」的專題研究。1993年,由昭慧法師所發起的關懷生命協會成立,並發行《台灣動物之聲》季刊。199410月,筆者於佛光大學籌備處所主辦的「佛教現代化學術研究會」上,口頭發表〈當代台灣佛教環保理念的省──以「預約人間淨土」和「心靈環保」為例〉一文;同年12月,該文並刊於《當代》104期。19952月,現代佛教學會、關懷生命協會、台南妙心寺等單位,以生命、生態和環境關懷等三大主題,假高雄宏法寺舉辦「佛教與社會關懷學術研討會」。台南妙心寺住持傳道法師,以〈菩薩社會關懷的二大任務──莊嚴國土、成熟眾生〉為題,做了主題演講。另外,恒清法師、王俊秀、江燦騰、張維安、陳玉峰、林朝成、陳清香,以及筆者,也分別以〈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環境保護之範型轉移過程中佛教思想的角色〉、〈佛教慈濟與資源回收──生活世界觀點的社會學分析〉、〈台中市放生文化的初步研究〉、〈心淨則國土淨──關於佛教生態觀的思考與挑戰〉、〈當代佛教建築所反映的佛教生態〉、〈從「境解脫」到「心解脫」──建立心境平等的佛教生態學〉等和環境倫理有關的論文。(收錄於:釋傳道主編《佛教與社會關懷學術研討會──生命、生態、環境關懷論文集》,臺南永康市: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1996。)另外,昭慧法師《佛教倫理學》(台北:法界出版社,1995),也闢有專章(第5章第2節),討論「佛法與當代的生態哲學」。而恒清法師《佛性思想》第6章,也以〈《金剛錍》的無情有性說與深層生態學〉為題,說明中國古代三論師和天台師的「無情有(佛)性」說與深層生態學之間的關係。事實上,1989年左右,筆者曾應台灣環保聯盟之邀,在該聯盟的年會上發表〈禪宗詩歌中的環保思想〉;隨後並刊於1990420日的《首都早報‧文化版》。該文是一篇典型的佛教深層生態學短文,但是當時筆者連什麼是深層生態學都沒有聽說過!

[4]  刊於:《當代》173期,台北:當代雜誌社,20021月,頁52-61

[5]   印順<淨土新論>,(《妙雲集(下)‧淨土與禪》,頁33。)

[6] 「扶塵根」是相對於「勝義根」而說的。指眼、耳、鼻、舌、身等五種肉體性的器官;亦即眼球、外耳等肉團所形成之五種外在器官。這五種肉體器官,並無發識取境之作用,但卻有扶助真正的認識器官──勝義五根,認取外在的色、聲、香、味、觸等五塵,進而產生認識作用,因此稱為扶塵根。因此,勝義根才是真正的認識器官,扶塵根只具有扶助勝義根產生認識的作用。任一個眾生的扶塵根,都和山河大地──剎土一樣,乃所有眾生所「共同能見,共同依託,共同受用」。也就是說,任一眾生的五種肉體性器官,都可以被其他眾生所看見、所依託、所受用。有關這些問題,將在下文詳細討論。

[7]  引見《大正藏》卷1,頁310b

[8]   印順導師對大乘佛法的三系判教是:(1)性空唯名論,即《般若經》系或中觀系;(2)虛妄唯識論,即唯識宗或瑜伽行派;(3)真常唯心論,即如來藏系。[參見:印順〈敬答『議印度佛教史』〉、〈大乘三系的商榷〉、〈讀『大乘三系概觀』以後〉;收錄於:印順《妙雲集(下編)‧無諍之辯》,台北:正聞出版社,19877版),頁117-123125-136137-149]而三系的詳細內容,請見:印順《印度之佛教》,台北:正聞出版社,19852版),121415章。

[9]  引見《大正藏》卷31,頁10a

[10]  引見《大正藏》卷43,頁321b

[11]  詳:《大正藏》卷31,頁11a

[12]  詳:《大正藏》卷43,頁321b

[13]   更如實地說,外在的器世間,並不是直接由貯藏在阿賴耶識當中的善、惡業種子,所直接變現;而是前引《述記》所說的「自種子」為親因,經由善、惡業種子為增上緣的激發,然後變現而生。演培法師《成唯識論講記》(一),新竹:靈峰般若講堂,1978,頁634,即說:「作為增上緣的,不外吾人在過去所造的善惡業力。就是過去為善或惡的作業,使吾人今日得以生於此界,與那同時,把那善惡業種熏附於第八識中,那熏附的種子為增上緣,親自擊發生此共不共的種子,因此感得今世共不共相的果報。」

[14]  引見《大正藏》卷16,頁510b

[15]  引見《大正藏》卷16,頁530a

[16]  引見《大正藏》卷16,頁597a

[17]   印順導師曾說:「如來藏為依止,阿賴耶識為依止,本為不同的二種思想系。無著、世親論中,雖以真如解說如來藏,也沒有與阿賴識聯合起來。將二者聯合而說明其關係的,是《楞伽經》,如《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4(《大正藏》卷16,頁512b)說:『大慧!善不善者,謂八識。何等為八?謂如來藏名識藏心意意識,及五識身』。八識,是瑜伽學者的創說。識藏,就是藏識──阿賴耶識。約特殊意義,第八阿賴耶識名心,第七識名意,前六識名識。經上說『八識』,又說『如來藏名識藏(心)』,這是將如來藏與阿賴耶合為第八識了。」(印順《如來藏之研究》,台北:正聞出版社,1981,頁239-240。)

[18]  引見《大正藏》卷8,頁408c

[19]   七寶,指:金、銀、琉璃、頗梨、硨磲、赤珠、碼瑙等七種珍寶。

[20]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26)‧淨土品》;引見《大正藏》卷8,頁408c409a

[21]   依照印順導師的研究,《般若經》依其先後成立的年代,可以分為「原始般若」(B.C.50成立),如《道行般若‧道行品》;「下品般若」(A.D.50成立),如《放光般若》、鳩摩羅什譯《小品般若經》;「中品般若」(A.D.150成立),如《摩訶般若經》、《大般若經》2-3分(卷401-537)、《金剛般若經》(相當《大般若經》第9分)、《心經》(相當《摩訶般若經》卷1〈習應品〉中一段);「上品般若」(A.D.200成立),如《大般若經》初分(卷1-400);「其他部類」(後期般若,A.D.200後成立),如《大般若經》第6-810分。[詳印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台北:正聞出版社,19895版),頁599-616]而本文所引《大般若經》卷569,屬第6分,因此是較晚成立的《般若經》。

[22]  引見《大正藏》卷7,頁937c

[23]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引見《大正藏》卷8,頁749a

[24]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3;引見《大正藏》卷8,頁235a

[25]   分別見:牟宗三《佛性與般若》卷上,台北:學生書局,1977,頁7879

[26]  龍樹《中論(卷4)‧觀四諦品》;引見《大正藏》卷30,頁33b

[27]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3;引見《大正藏》卷8,頁234c

[28]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26;引見《大正藏》卷8,頁407c

[29] 《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22;引見《大正藏》卷8,頁378a

[30] 「空」(cunya)的字面意思是:empty, void, absent, vain, non-existent, unreal, indifferent, nonentity。(Cf. Sir Monier Nonier-Willams: 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 London: Oxford Univ. Press, 1960, p.1085a-b.

[31] 「自性」(svabhavasva-laksana)是指事物自己的條件或狀態(own condition or state of being)、天生或內在的性質(innate or inherence disposition)、屬於自己獨有之特性(having its own specific characteristics)。「法性」是指「法」(事物,dharma)的本質、本性(essense, inherent nature)。而「如」或「如如」,則指事物的真實樣子(true state of things, true nature)(Cf. Sir Monier Nonier-Willams: 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 pp.433c, 510c, 1276a-c.)因此,自性、法性、如(如)這三個名詞的字義,其實大同小異;但在《般若經》裏,後二則有神聖化的傾向。

[32]   有關「原始般若」乃至下文提到的「下品般若」和「中品般若」,請參見註釋21

[33] 「空性」只不過是「空」的抽象名詞而已。

[34]   以上有關法性如(如)幻空(性)無自性等詞在各時期之《般若經》的出現,請參見:印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第10章。

[35]  引見《大正藏》卷8,頁558b

[36]  引見《大正藏》卷8,頁562b

[37]  引見《大正藏》卷8,頁399c

[38]  引見《大正藏》卷25,頁751b

[39]  引見《大正藏》卷8,頁423a

[40]  引見《大正藏》卷25,頁751b

[41]  引見《大正藏》卷8,頁332c333c

[42]  參見《大智度論》卷71,曾這樣註解《大品般若經》的這幾句經文:「趣是總上九事之會歸……色等法趣空者,如虛空,但有名而無法;色等法亦爾,終歸於空。……一切法無有過出空等諸相,如人欲出過虛空不可得。」(引見《大正藏》卷25,頁560c。)可見《大品般若經》的「一切法趣空」、「一切法趣如」、「一切法趣法性」,旨在強調諸法皆空而已。

[43]   智顗依佛陀教法之內容(化法),將一切佛法大分為(化法)四教:藏教、通教、別教和圓教。但由於別教和圓教菩薩或佛,可以進入通、別二教當中救度眾生,因此通、別二教之間,又有別入通、圓入通和圓入別等三教,即成七教。七教分別有各自不同之二諦,即成七種二諦。(詳智顗《法華玄義》卷2-下;《大正藏》卷33,頁702c-703c。)

[44]  引見《大正藏》卷33,頁702b

[45]  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2-下,在說明通教的空諦時說:「如《大品》明『非漏、非無漏』。初人(指通教人)謂非漏俗,非無漏是遣著。」又說:聲聞、緣覺、(小乘)菩薩三人「同見但空」。(詳見《大正藏》卷33,頁703a703c。)

[46]  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1-上,卷2-上;引見《大正藏》卷33,頁683a696a

[47]  唐‧湛然(711-782),依智顗的思想,在其《金剛錍》中,進一步提出「無情有(佛)性」的說法,也被視為佛教深層生態學的理據之一。[參見:釋恒清《佛性思想》(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7),第6章〈《金剛錍》的無情有性說與深層生態學〉。]

[48]  引見《大正藏》卷45,頁152a

[49] 「是非一氣」一句,元‧文才《肇論新疏》卷上,曾引竺道生的話註解說:「是非者,真俗也。亦相即,故一氣也。生公云:『是非相待,故有真俗名生。茍一諦為真,四言成權矣!』」(引見《大正藏》卷45,頁208c。)如此,則「是非」一詞是指真、俗二諦。

[50] 《涅槃無名論》古來即有人疑為託古之作,非僧肇本人作品。[見: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台北:鼎文書局,1976(再版),頁670。又見:李潤生《僧肇》,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96月,頁47-62]

[51]  引見《大正藏》卷45,頁159b

[52]  引見《大正藏》卷45,頁153a

[53]  唐‧元康《肇論疏》卷上,在註釋本文所引〈不真空論〉「物我同根」等句時,即多次引用《莊子》。(見《大正藏》卷45,頁171a-b。)而元‧文才《肇論新疏》卷下,在註釋上引〈涅槃無名論〉「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二句時,更明白地說:「天地萬物皆境也,我即心也。既云同根一體,則本無二。文似《莊子》。」(引見《大正藏》卷45,頁236b。)可見僧肇所受老莊思想影響的程度。另外,印順導師在其〈禪宗是否真常唯心論〉一文中,也曾指出:「禪者是唯心論,而且是真常唯心論,切勿以禪者少分遮詮之語句而疑之!」(引見:印順《無諍之辯》,新竹:福嚴精舍,1976,頁174。)

[54]   印順《中國禪宗史》〔台北:慧曰講堂,19783版)〕,頁402,曾說到石頭宗和牛頭禪的關係:「宗密以牛頭與石頭為同屬『泯絕無寄宗』,即使是不完全正確,也一定是石頭下的門風,有被人誤認為近於牛頭的可能。……大概的說,石頭是慧能門下,與牛頭有深切的契合與發展的一流。」而同書,頁127-128,也說到牛頭禪和老莊思想的關係:「牛頭禪的『無心合道』,『無心用功』,是從道體來說的。以為道是超越於心物,非心境相對所能契合的。不能發現分別觀察的必要意義,不能以分別觀察為善巧方便,但見心識分別的執障,於是『無心合道』,『無心功用』──發展出一種無方便的方便。其實,這是受了莊子影響的。莊子說:玄素(喻道體),知識與能力所不能得,卻為罔象所得。玄學化的牛頭禪,以『喪我忘情為修』。」

[55]   引見《卍續藏》(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冊138,頁162a-b

[56]  引見《大正藏》卷45,頁161a

[57] 〈參同契〉一文的名字,來自魏伯陽同名的一本書。林義正〈石頭希遷的禪思想及其教育方法〉(收錄於:釋聖嚴等編《佛教的思想與文化:印順導師八秩晉六壽慶論文集》,台北:法光出版社,1991,頁69-67),曾說:「依朱熹(化名空同道士鄒訢)《周易參同契考異》云:『參,雜也;同,通也;契,合也;謂與周易理通而義合也。……』<參同契>上說太易、黃老、爐火,三道由一具出徑路。其內容陳述內外丹法,目的在延年益壽,飛升成仙,此當與石頭之〈參同契〉,完全不同。」而印順導師《中國禪宗史》,頁406-407,則評論說:「<參同契>不說佛,不說法,而說是道。南方佛法,本來受到玄學的影響,而把禪學看作玄學,稱參禪為『參玄』,似乎石頭是第一人。……石頭與弟子們的問答中,表現道化的特色……。」

[58]  希遷弟子惟儼禪師(751-834)即為一例。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14)‧澧州藥山惟儼禪師傳》說:朗州刺史李翱問惟儼:「如何是道?」惟以手指上下,反問:「會麼?」李翱答:「不會。」惟儼說:「雲在青天,水在缾。」李翱聽了「欣愜作禮」,並吟了下面的四句詩:「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缾。」(引見《大正藏》卷51,頁312b。)

[59] 屬石頭宗門下的曹洞宗開宗祖師──洞山良价(807-869)即為一例。《景德傳燈錄(卷15)‧筠州洞山良价禪師傳》說:良价因參慧忠國師(?-775)「無情有性」句,而有所悟入;並作有「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解說不思議;若將耳聽聲不現,眼處聞聲方何知」等詩句。後又問雲嚴道人:「和尚百年後,忽有人問:『還貌得師真不?』如何祇對?」雲嚴答:「但向伊道:『即遮箇是。』」良价不解。雲嚴又說:「承擔遮箇事,大須審細。」良价還是不解。「後因過水睹影大悟前旨」,因而作了下面的詩偈:「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見《大正藏》卷51,頁321b-c。)

[60]   見《寒山詩》,台北:漢聲出版社,1971,頁196

[61]   深層生態學是從形上學、認識論、倫理學等建立生態保育的哲學理論基礎。主要推動的人物有奈斯(Arne Naess)、德維(Bill Devall)、雷森(George Sessions)和史耐德(Gary Snyder)等人。事實上,在這些人之前,己有李奧波(Aldo Leopold)等先驅人士的推動。(詳:釋恒清〈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收錄於:現代佛教學會、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佛教與社會關懷學術研討會──生命生態環境關係論文集》,台南: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1996,頁17-42。)

[62]  Cf. Ian Harris: "Buddhism and the Discourse of Environmental Concern: Some Methodological Problems Considered", in Mary Evelyn Tucker and Duncan Ryuken Williamsed.: Buddhism and Ecology: The Interconnection of Dharma and Deeds, Cambridge: Harvard Univ. Press for the Harvard Univ.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World Religions, 1997, pp.377-402.

[63]   詳:釋恒清〈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釋昭慧《佛教倫理學》,台北:法界出版社,199523-4節,52節;楊惠南〈當代台灣佛教環保理念的省思──以「預約人間淨土」和「心靈環保」為例〉,刊於:《當代》104期,199412月,頁32-55;楊惠南〈從「境解脫」到「心解脫」──建立心境平等的佛教生態學〉,收錄於: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佛教與社會關懷學術研討會──生命生態環境關係論文集》,頁195-206

[64]  這幾個佛典中的名詞,乃Ian Harris引自:Donald K. Swearer, "The Hermeneutics of Buddhist Ecology in Contemporary Thailand: Buddhadaa and Dharmapitaka", in Buddhism and Ecology: The Interconnection of Dharma and Deeds, 24.

[65]  依照《起世經》卷1所說,居住在四大洲的人,其臉形各與該洲的地形相同。東弗婆提洲人,臉形「圓如滿月」;西瞿陀尼洲人,臉形「形如半月」;南閻提洲人,臉形「北闊南狹」。但並沒有說到北鬱單越洲的形狀,因此北鬱單越洲人的臉頰到底什麼形狀也就沒有描寫。(詳:《大正藏》卷1,頁311b。)但《起世經》異譯本──《起世因本經》卷1,卻說到北鬱單越洲(該經譯為「鬱多囉究留洲」)的地形是「四方正等」,「而彼人面,還似地形」。因此,北鬱單越洲人的臉形應該是正方形。(引見《大正藏》卷1,頁366b。)

[66]   印順《佛法概論》,台北:正聞出版社,19877版),頁122

[67]  印順《佛法概論》,頁130-131

[68]  這是印順導師《佛法概論》頁12所引《增一阿含經(卷26)‧等見品》當中的經句。(引見《大正藏》卷2,頁694a。)導師還緊接著說:「這是『佛出人間』的論題,含有無神論的情調。天上,依印度人與一般神教者的看法,是淨潔的,光明的,喜樂的;而人間卻充滿了罪惡、黑暗與痛苦。但釋尊從『佛出人間』、『人身難得』的見地否認他。理智的正覺,解脫的自由,在人間不在天上。所以說『人間於天則是善處』(原註:增含等見品),人間反成為天神仰望的樂土了。」(印順《佛法概論》,頁13。)引文中的「人間於天則是善處」,乃《增一阿含經(卷26)‧等見品》的經句。(《大正藏》卷2,頁693c。)

[69]   本段借用智顗《妙法蓮華經玄義》卷7-上有關「本」與「跡」的概念來說明剎土。該書說:「本者,理本,即是實相一究竟道。跡者,除諸法實相,餘種種皆名為跡。又理之與事,皆名為本;說理說事,皆名教跡也。又理事之教,皆名為本,稟教修行名為跡。如人依處則有行跡,尋跡得處也。又行能證體,體為本;依體起用;用為跡。又實得體用名為本,權施體用名為跡。又今日所顯者為本,先來已說者為跡。……六、約今已論本跡者,前來諸教已說事實乃至權實者,皆是跡也。今經(《法華經》)所說久遠事理乃至權實者,皆名為本。非今所明久遠之本,無以垂於已說之跡。非已說跡,豈顯今本?本跡雖殊,不思議一也。(引見《大正藏》卷33,頁764b-c)這樣看來,「本」有根本、首要、切近等意思;而「跡」則是枝末、次要、遙遠的意思。

[70]  依照Ian Harris的說法,「法界」一詞具有神祕和形上的意味。Harris曾引瑜伽行派學者──堅意(Sthiramati,約510-570)的話,證明「法界」一詞所含藏的神祕意義:在佛陀的眼裏,「外在世界被視為沒有塵土、石礫、荊莿、深谷等,相反地,只有黃金、珠寶等」。而形上意義,Harris則說:在密教徒形上的眼裏,宇宙萬物只不過是大日如來身體──「法身」(dharmakaya)的一部分。(Cf. Buddhism and Ecology, p.385.)值得一提的是:舊作〈禪宗詩歌中的環保思想〉,曾以宋朝詩人──蘇東坡〈夜宿東林寺〉中所謂「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的詩句,闡明山河大地即是佛身,因此愛護山河大地即是愛護佛身。無疑地,這也是Harris所批判的,把自然等同佛之法身的深層生態學。做為一個人間佛教的追隨者,筆者願意放棄這篇舊作所顯示的,將自然等同法身的深層生態學。

[71]  Cf. Malcolm David Eckel, "Is There a Buddhist Philosophy of Nature?", in Buddhism and Ecology: The Interconnection of Dharma and Deeds, pp.327-349.

[72]   因為在印度傳統中,「自然」意味著「使人心思雜亂,分心沈迷」。

[73]   前文已經說過,這一思想含有許多如來藏系思想和道家思想的成分。

[74] 「侘數寄」又作「侘數奇」,是指熱愛於不完整、不均衡、殘缺不全而且平平凡凡之事物(例如平凡的茶具)的意思,也是安於孤獨、寂寞的脫俗心境。元明芳《禪與茶》(台北:常春樹書坊,1992,頁44),曾引桑田宗親《茶道辭典》(東京:東京堂,昭和31),來解釋「侘」字(原作「佗」):「佗這個字……係表現不滿或不足的狀態之謂。而且對這種不足狀態求得滿足,認為已足夠,沒有求他心。這種人稱佗茶人,有脫俗化的特處。」而在同書頁58,則對「數寄」一詞,做了底下的說明:「第一數寄就是愛好……尤其對嗜好風流文雅之道者稱為數寄。第二從字義上來說係『又數寄心』之意,所以對和歌、俳句(原註:日本式短詩以五、七、五字數所成)或是茶道寄心者即稱『數寄』。第三即把數寄的寄當做奇,變成無法除開的奇數,不完整的東西,不均衡的事物,指半缺不全的茶具含有無窮妙味之特性。或是對這缺陷處得到滿足感……。還有第四即把數寄屋又稱空屋,數寄係空的。」另外,有關千利休以及其他日本茶道師父例如村田珠光(1423-1502)、武野紹鷗(1502-1555)等人所建立的「侘數寄」茶道,請參見:成川武夫《千利休:茶美學》,玉川大學出版部,1983,頁1048-51154-158

[75]  轉譯自:Kakuzo Okakura,The Book of Tea,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64, p.34.

[76]   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頁23

[77]  轉譯自: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 p.60.

[78]   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頁82

[79]   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頁81

[80] 「乞丐宗旦」一詞,乃相對於「姬宗和」一詞。宗和,即金森宗和(1584-1656),其茶風以奢華見稱,和千宗旦的簡樸正好相反,因此而有「乞丐宗旦,姬宗和」的說法。千宗旦之所以嬴得「乞丐宗旦」的美名,除了因為茶風簡樸之外,還因為他的生活近於貧窮乞丐的緣故。(詳見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台北:稻禾出版社,1993,頁118-122。)

[81]   轉引自:元明芳《茶與禪》,頁18。這道短歌後來被改為:「茶湯就是使水沸滾而泡成茶,如予飲用時即須求了解其根。」(同前引)可謂畫蛇添足,韻味全失──失去原歌平凡自然的「侘數寄」特色。

[82]  轉引自:蘭絲‧羅斯(徐進夫譯)《禪的世界》,頁190

[83]  轉引自:前書,頁191

[84]  林教授的大作裏,曾引Eckel的論文說:史耐德將寒山一首詩中的「野性」,譯為"wildness",並將它類比為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荒野」概念。林教授認為,史耐德扭曲了寒山詩的原意。寒山詩裏的「野性」,指的是自己性情的偏好;而梭羅作品中的「荒野」,則是「場所」的,亦即是自然界裏的荒野。前者是一種象徵語詞,後者則是真實的荒野;二者不可混同。林教授的意思似乎是:寒山詩裏的「野性」,其實是荒野這一「場所」的超越。寒山所鍾愛的,並不是「場所」的荒野,而是超越了「場所」荒野──山川林木之後,那種自由自在的──「野性」的心境。

[85]   有關道一「平常心是道」的禪法,請見:印順《中國禪宗史》,頁405-406

[86] 《續指月錄(卷16)‧北京柳巷月心笑巖德寶禪師傳》;引見《卍續藏》冊143,頁980a

[87] 《妙法蓮華經(卷1)‧方便品》說:「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舍利弗!云何名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諸佛世尊,欲令眾生開佛知見,使得清淨故,出現於世。欲示眾生佛之知見故,出現於世。欲令眾生悟佛知見故,出現於世。欲令眾生入佛知見故,出現於世。舍利弗!是為諸佛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引見《大正藏》卷9,頁7a。)

[88] 《續指月錄(卷19)‧南嶽綠蘿山茨通際禪師傳》;引見《卍續藏》冊143,頁1026a。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詩歌旨在回應翠巖可真(真點胸,?-1064)和雲居曉舜二禪師。雲居曾說:「諸方有弄蛇頭、撥虎尾、跳大海、劍刃裏藏身;雲居這裏,寒天熱水洗腳,夜間脫襪打睡,早朝旋打行纏,風吹籬倒,喚人夫,劈篾縛起。」翠巖因而常罵雲居說無事禪(無字禪)。雲居則以下面的詩歌辯駁:「雲居不會禪,洗腳上床眠;冬瓜直儱伺,瓠子曲彎彎。」石霜永禪師聽了,也作了下面的詩歌相和:「石霜不會禪,洗腳上床眠;枕子撲落地,打破常住轉。」〔詳:《指月錄(卷24)‧南康軍雲居曉禪師傳》;引見《卍續藏》冊134,頁0546b。〕而茨通際禪師則向弟子說了以上的故事之後,作了本文所引的那首詩歌。

[89]   寒山的生卒年古來即眾說紛紜。《全唐文》所收閭丘允(胤)〈寒山子詩集序〉,把寒山視為貞觀間人;南宋沙門志南《天台國清禪寺三隱集記》,把寒山視為貞觀初人;宋僧志磐《佛祖統紀》,說寒山是貞觀7年人;宋僧本覺《釋氏通鑑》則說:寒山是貞觀17年人;紀昀等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把寒山視為貞觀中人;而《宋高僧傳》,一方面確定寒山為睿宗朝人,另一方面又認為憲宗朝時他仍在世;李昉等編《太平廣記》,曾引《仙傳拾遺》的記載,說到寒山是大曆中人;元僧念常《佛祖通載》,則以為寒山為貞元末人。此外,《古尊宿語錄》記有從諗禪師曾在國清寺遇見寒山;從諗乃唐末僧人,死於天成3年,如此則寒山成了唐末五代人了。(參見:李誼《禪家寒山詩注》,台北:正中書局,1992,頁716-717。)

[90]   佛典中,緣起理論有許多不同的形態:原始佛教的「惑業緣起」(業感緣起)、中觀系的「性空緣起」、瑜伽行派的「阿賴耶識緣起」,以及真常唯心系的「如來藏緣起」。林教授和Echel所說的「緣起」,應屬中觀系的「性空緣起」。

[91]  引見《大正藏》卷30,頁33b

[92]   一個簡略的討論,請參見:楊惠南〈龍樹的「空」〉,楊惠南〈龍樹《迴諍論》中的「空」之研究〉;收錄於:楊惠南《龍樹與中觀哲學》,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8,頁67-89185-233

[93]   龍樹《迴諍論》:「如化丈夫於異化人,見有去來種種所作,而便遮之;如幻丈夫於異幻人,見有去來種種所作,而便遮之。能遮幻人彼則是空。若彼能遮化人是空,所遮化人則亦是空;若所遮空,遮人亦空。能遮幻人彼則是空。若彼能遮幻人是空,所遮幻人則亦是空;若能遮空,遮人亦空。如是,如是,我語言空,如幻、如化。如是空語能遮一切諸法自體。是故汝言汝語言空故,則不能遮一切諸法有自體者,汝彼語言則不相應。」(引見《大正藏》卷32,頁18a-b。)

[94]  Cf. Alan Sponberg: "Green Buddhism and the Hierarchy of Compassion", in Buddhism and Ecology: The Interconnection of Dharma and Deeds, pp.351-376.

[95]  Sponberg的論文中,「深層生態學」一詞,被「綠色佛教」(green buddhism)所取代。

[96]  Cf. Gary Snyder: Practice of the Wild, San Francisco: North Point Press, 1990, p.91.

[97]  在林教授的大作中,selfSelf都譯為「自我」。為了區別起見,本文將後者譯為「大我」。另外,在一般的心理學界,ego通常譯為「自我」;林教授所譯的「本我」,則是id(具有動物本能的我)。為了尊重林教授的翻譯,本文也將ego譯為「本我」。

[98]  Cf. Arne Naess: "The Deep Ecological Movement", in Deep Ecolog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Shambhala Pub., pp.64-68.

[99]  Cf. Joanna Macy: "The Greening of the self", in Allen Hunt Badiner ed.: Dharma Gaia: A Harvest of Essays in Buddhism and Ecology, Berkeley: Parallax Press, 1990, p.62.

[100]  Van Plumwood: "Nature, Self and Gender: Feminism, Environmental Philosopy and the Critique of Rationalism", in Donald Van Deveer Christine Pierce ed.: Environmental Ethics and Policy Book, Belmont, California, 1944, pp.251-266.

[101]   詳:楊惠南〈當代台灣佛教環保理念的省思──以「預約人間淨土」和「心靈環保」為例〉、〈從「境解脫」到「心解脫」──建立心境平等的佛教生態學〉。

[102] 《維摩詰所說經》卷上,說:「若菩薩欲淨其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又說:「我佛國土常淨若此。為欲度斯下劣人故,示是眾惡不淨土耳。……若人心淨,便見此土功德莊嚴。」另外,螺髻梵王也對見不到淨土的舍利弗說:「仁者心有高下,不依佛慧,故見此土為不淨耳。舍利弗!菩薩於一切眾生悉皆平等,深心清淨,依佛智慧,則能見此佛土清淨。」(引見《大正藏》卷14,頁538c。)從這幾段經,可見判定該經所說的淨土,是成佛之後,在清淨佛眼下的淨土,並不是一般未淨其心的凡夫眾生所能見到的。這樣意義下的淨土,指的是在完成「發展面向」的修行之後,所達到的最高境界。無疑地,這是「關係面向」的描述。如果再證諸該經卷中〈不思議品〉所說「須彌納芥子」(同前書,頁546b),乃至〈入不二法門品〉所說「不二法門」(同前書,頁550b-551c)等境界,更可以認定該經所說淨土,確實是完成「發展面向」的修行之後,所達到的最高境界──那是「關係面向」的描述。

[103]   楊惠南〈台灣佛教現代化的省思〉;收錄於:江燦騰、龔鵬程編〈台灣佛教的歷史與文化〉,台北:靈鷲山般若文教基金會國際佛學研究中心,1994,頁279-292

[104]   導師有性空唯名論、虛妄唯識論和真常唯心論等三系判教。(詳註釋7)在這三系中,導師比較認同的是性空唯名論。(詳見:印順〈大乘三系的商榷〉;〈讀『大乘三系概觀』以後〉;《印度之佛教》,121415章。)

[105]   導師曾說到:雖然如來藏思想不必一定是唯心論,但卻大都是唯心論的;例如,〈大乘三系的商榷〉即說:「真常論,也可能不唯心。但真常大乘一致的傾向,是『自性清淨心』,『常住真心』,『如來藏心』『如來藏藏識』。……所以稱之為『真常唯心論』。」(引見印順《無諍之辯》,頁133

[106]  筆者多年前的舊作──〈中觀與真常〉(收錄於:楊惠南《佛教思想新論》,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2169-189),即比較中觀系和真常唯心系在救度眾生上的不同。筆者曾指出:由於真常唯心系主張「每一眾生皆與我一體」乃至「善惡諸法皆是清淨本心之不同顯現」,因此,由之延伸出來的救度工作若不是為了成佛而不得的行為,就是基於「利他即是自利」的功利觀點而採取的行為。這和中觀系「自利益又為眾生是為雜行」[《大智度論》卷95語(《大正藏》卷25726c]的說法,有著顯著的不同。

[107]   有關真常唯心系和梵我論之間的關係,在印度和中國,古來即一再有人提出比較。印順導師也論之甚詳。例如:「此真常淨心,易與婆羅門之梵我相雜,而其時又適為婆羅門──印度教復興,梵我論大成之世,佛陀漸與梵天同化矣。」(《印度之佛教》,7。)又如:「『真常唯心論』之興,與笈多王朝之梵文學復興有關。質言之,梵我論本立梵與無明(幻力)二者,視為無始之存在。釋尊破梵我之實性,取緣生之無明業感說。自緣生無常而達性空無我,離欲入涅槃……如以此寂滅不生為真常妙樂之存在,使與無明業感說合,則與梵我論之區別,亦有所難矣。法顯見華氏城之佛教,賴婆羅門學者而住;玄奘西遊,從長壽婆羅門、某婆羅門、勝軍學。處梵我論大成之世,而大乘漸入於婆羅門學者之手,求其不佛梵綜合,詎可得乎!」(同前書,頁270。)

[108]  引見《大正藏》卷12,頁407b

[109]  引見《大正藏》卷16,頁489b

[110]   釋恒清《佛性思想》,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7

[111]  刊於:《哲學論評》24期,台北:台灣大學哲學系,頁1-46

[112]  這些教說包括:(1)「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2)佛性(如來藏)「本有」、「實有」;(3)法身有常樂我淨四德;(4)「我者,即是如來藏義」,「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即是我義」。

[113]  釋恒清《佛性思想》,頁204

[114]   這是前文已經引用過的《楞伽阿跋多羅寶經》的經句。

[115]  印順《如來藏之研究》,頁247

[116]  同前書,頁179

[117]   原註:「《愛陀賴耶奧義書》(3.3)。《布列哈德奧義書》(147)。」

[118]   原註:「《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2(大正16.489上)。」

[119]  印順《如來藏之研究》,頁205

[120]   詳:釋恒清〈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

[121]  Cf. Kate Soper: What Is Nature? Culture, Politics, and the Non-Human, Oxford and Cambridge, Mass.: Blackwell, 1995, 155f.

[122]   林教授在文末曾以質疑的口吻說:「綜合三位學者(指恒清法師、昭慧法師和筆者)在方法論與理論的反省,似乎有一致的傾向,他們談『無常』與環境倫理或生態哲學的關連,『無常』視為是消極的、負面的,侵蝕自然的根基與存在的價值。然而,不正因為世界的無常、環境的脆弱,人才有環境倫理的責任,以克制自己的慾望,符合自然的生存原則?」他並引用J.B. Callicott: Earth and InsighBerkeley: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63)的主張,進一步說:「自然環境除了整全穩定和和諧三個基本面向外,應加上『無常』,以作為第四面向。」而一個人間佛教的追隨者,不會像真常唯心論者那樣,把自然視為常住的「道」,相反地,人間佛教的追隨者,會以如實的態度,面對自然的「無常」;因為「無常」只不過是醜惡事物的另一種表現。


 來源:www.awk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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